观落阴
她没有如他预期那样笑开,反而一脸诧异。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当然那是她不该闯入的秘密世界(她确疑惑了一阵,用那么精巧唯美的细节打造这个繁复色情乌托邦的人,他的脑袋里装着的是怎样的一个小宇宙?)。这些美少女漫画一旁的搜寻关键词是:可爱、自拍、美女、美眉、写真、性感、热舞、夜店、辣妹、漂亮、美腿、正妹、视讯、火辣、脱衣、诱惑、挑逗。
作为闯入者,闯进一整室举座诸人皆光度暗淡,愕然惑异注视着他的角色,他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经验可提供给像她这样的美人儿作为讨好的笑话材料。
后来倒是找到了间咖啡屋,也是完全像梦中场景,像一九一〇年代经济萧条时的纽约街道转角的一间咖啡屋,深色木头钉墙,深色木头窄梯和扶手,戴着高礼帽的一群老外面色寂寞地促挤在吧台,没有人回头看他,烟雾弥漫,他冲上二楼,厕所门是那种半截有一排排斜扇页像出风口的推门,楼梯间且有一盏昏黄的壁灯,他冲进去,嘘,没事了。
一九三一年日本人把哨船头街改为日新町、义重町,开始了有铃兰灯道的基隆银座时代,每当华灯初上时,男男女女随着叮当马车,在烧酒和料理的互动中,在歌舞晃动与摩肩接踵之中,带出无数红尘情事,也留下不少世间至情的传奇,在当时基隆座戏院看黑白辩士默片、在基隆剧场观赏歌舞演艺、在相扑场观赏力士搏艺、在公会堂高谈港市发展、在基隆俱乐部参与商会艺文活动、在武德殿练习剑道与柔道搏技、在宪兵队府前观看卫哨换交步礼、在基隆市役所洽公、在参议巷看社会舆论公报、在基隆港内竞渡抓鸭、在基隆金刀比罗神社参拜天照大神祈福、在久宝寺参佛祈福、在台湾银行买彩券……从皮亚诺(钢琴)到华尔兹、从鱼板寿司到味噌汤、从烧番薯到红豆饼、从吴服(和服)到西米乐(西装)、从人力车到福特蒸汽车、从油灯笼柱到铃兰灯柱……
故事还没完。他说,像是同行旅伴对他的惩罚,或是某种奇怪的钟摆反荡,他们之中有一位孕妇,当他从那时光倒流咖啡屋走回那银箔包裹的街道时(现在他看得清那些橱窗里细微对象的样貌了),呐呐地,透过她的丈夫,众人口耳相传,原来因为胎位压迫肠道或其他什么原因,她从旅行第一天起,便持续为便秘所苦。
很多年后她(同样是上网)在一篇文章上看到这样一段绚丽的描述:
这次她笑了起来,那倒是个相反的连锁反应啊。
当然,在这个旅馆里,她实在也看过不少那些所谓的“自我变种人”(即老一辈口中忧心忡忡的第二代),包括“记忆输入”、“摘去进化之慢速时光中的垃圾腺体与多余器官”、“健康如打网球、跑步机一般的性”早已不再是这些配备精良但确实因实验室培养皿不可能设定出期望值中的环境随机数使他们“真的真的有点不知外面世界的艰苦”的孩子们之禁忌。他们对自己的身体、神经丛、脑下腺素分泌造成的古典情感幻觉,或是睾丸与卵巢中定期挤出混入血液中的微量物质造成的定期或不定期之烦躁恐慌简直像联机打怪的战士们对将进入并毁灭之的暗影帝国之情搜,一个区块一个区块的平面配置图、圈养在里头如螃蟹巡弋冒出来攻击他们的怪物属性、生命值、攻击指数、魔法指数……全了如指掌。可怕的是,那些夸夸而谈“新人类”、“新秩序”、“新价值”的变种人,他们讪笑那些像院落里招引苍绳的堆肥老人,那些从身体、心灵、意志整个垮掉的相互憎恨了半世纪的两造,但他们迫不及待,压在自己座位下的那张发光的超人改造蓝图,说穿了,不就是日系漫画(《火影忍者》?《JoJo冒险野郎》?《烙印勇士》?《光与影》?《不道德的秘密》?)、好莱坞科幻电影(《变形金刚》?),或是那些巴黎米兰伦敦春装或秋装发表会上把人是猿猴进化这件事让人彻底遗忘的那些模特儿……
“你看,他们走路一定是走直线,连转弯都是打直角噢。”
她记得大天使图尼克说,那时整条街像烧起来了一般,不对,像是整条街都被包裹上锡箔纸一般,像包好放进烤箱里的那些牛肉块、鸡腿或洋芋,物体本身的形状存在那密不透风,因皱褶而呈现深浅落差的银色之中。他说那时他逆着夕晒日照的强光,失魂落魄地跑着。一间一间异人馆橱窗里的昂贵物件,那些拉髙躯体的木雕波斯猫、巨大的蛋彩印度象蜡烛、高级到不行的英国瓷茶壶和镶金孔雀蓝餐盘、雪茄、爱马仕绘着希腊陶瓶人像的丝巾,或手表……他发狂奔跑,找不到一间咖啡屋。像是在烤箱里跑着,那些商家、异国街景、陌生人群全因包上锡箔纸而堪抵那高温,只有他忘了敷上那层银皱外膜,赤裸裸这样跑着跑着最后便肠爆肚流全身焦黑。
那些寄宿学校里时刻一到便要被送进医院切下(捐赠)他们体内的肝脏肾脏甚至心脏的“器官人”;那些不知人类历史(或曰人造人史前史)的复制人;它们单纯良善迷惘,有一种水中鱼群或失聪之人的缓慢,在感性和表达细微情绪反应时像她少女时在火车站看见三个宪兵穿着钉了铁鞋跟的长筒靴目不斜视地走路,她身旁的女友拉她的袖子,掩着嘴笑说:
那是在横滨。异国中的异国。
她想,“穿帮”这件事不光是这些名女人的奶头有多美,那里面自然有一种对他人灾难的狂欢。即使那只是具体而微的灾难缩影:羞耻,不知所指,奶头在一种不够高雅、没有昂贵排场托衬的意外状态下,丑丑地展示给大众。
这事(这个隐匿,原说不出口的小小的危机)因他突然脱离众人狂奔跑走而被提起,且同团诸人俱是他的长辈,于是,他们在亲爱的、半推半就的哄闹气氛中,把他推进了不远处一间和那整条街景一致明亮、高级的西药房。他们没有人会讲日文,那位孕妇需要的东西又真的、真的难以描述(用手语或比身体方位)。于是,那位孕妇的丈夫,用原子笔在他手心写了两个汉字,他便像银行抢匪离开在外接应的同伙,握紧拳心,走向柜台穿着一身药师白罩衫的女孩,走到她面前——漫画诸葛四郎里对决的天兵神将对空张开手掌,不写实地放出置对方于死地的法器,云纹线条托着宝剑、雷电、火龙或乾坤圈——对着女孩张开五指,正中歪歪扭扭写着:
有一个奇怪的类型深深吸引着她。那是将诸多外国名媛女星的穿帮之瞬剪辑在一块:热泪盈眶的桑德拉.布洛克在她的演唱会向观众深深一揖于是垂在前胸的两颗奶头被一览无遗;一个整人综艺节目水从摄影棚上方冲灌下来时,效果出奇地把还不知发生什么事的女星的比基尼胸罩冲掉;高空弹跳时在桥下被纤维绳上下扯甩,罩衫下翻露出白晳奶子却无能为力将它们塞回小可爱的年轻女星;美丽的模特儿走秀转身之瞬那孔雀后尾般无比高贵的钴蓝薄纱礼服被高跟鞋踩到,褪下时里头竟是秃鸡般的肉色内衣妹;或是充满野性力量的黑人女歌手,在忘我挥舞二头肌手臂时,舞台装的遮胸处掉下,她注意到那原先如猎豹般立体的鼻翼、残忍而美丽的嘴廓,在那一瞬突然无比柔和与无助……
“浣肠。”
她距离这个植株分类区所凑集的森林何其遥远。那些色情卡通之外的真实少女,在Vlog琳琅如集邮册的每一小枚邮票画框里,穿着与那些漫画少女相比寒碜便宜许多的性感辣妹装:薄纱睡衣、奶罩三角裤,卖力地热舞,或在一看就是廉价汽车旅馆的房间床上摆AV女优的撩人姿势。那种粗俗与贫穷感让她不忍卒睹。
当然,像她这个年纪的人,自然或多或少都读过几本关于人造人或结合了基因而成疯狂计划与集中营意象的反乌托邦小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末世男女》、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Michel Houellebecq的《一座岛屿的可能性》,或是村上春树的《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更别提Philip K. Dick的《银翼杀手》和《AI人工智能》,对她而言,这些小说才像是真正的小说:既非仅凭追忆不存在事物之执拗狂热而将虚空中的死物硬生生如搭一座火柴盒城堡那样巨细靡遗里外兼顾地矗立在一片旷野中,也非以语言为幻术让一群装模作样的人(在妓院里?在旅馆里?在机场候客大厅?在医院里?在pub里?在晚餐桌上?或在男生宿舍精神病院捷运地铁渡轮上回转寿司吧台或海边的豪宅?)拼命说话拼命说话,让他(她)们的心机、教养、压抑的性欲、嫉妒、嫌贫爱富像花园围篱的带刺蔷薇丛愈长愈密,塞满所有的空间……
他对她说这个干吗?
也许该让这座西夏旅馆的创造者看看这一篇文字,她不敢相信这一幅繁织错绣的清明上河图,就是她小时候躲在她父亲的大房子鲜少接触的斜坡下的世界。当然那一片繁华盛景早在一九四七年那次港口登陆二十七师的街道火网屠杀而黯没成空荒之街。所有的哨船头人皆怀着仇恨与屈辱躲回那些欧式建筑骑楼的阴影里。但原来的那个熙来攘往的港边乐园,不正是这座旅馆想打造却无力实现的乌托邦?当时为何要将之火烧、铲平、灰飞、烟灭?
那次是为了找间厕所,临时的,旅次中最悲惨的临时腹泻。
(《哨船头街报》第四期,吴孟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