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落阴
那时的她说不清是虚荣、羞辱或嫉妒。连她母亲这样一个大美人,都被她带来的这个小女友(但罗璧玲其实私下一次和她讲心底话的交情也没有)动摇了大人所有优势该保持的骄矜、含蓄与从容,但现在那优势全跑到那和她一样十岁的精致女孩身上。她们像两只真正的纯种母猫嗅闻彼此身上的气味,爪子藏在肉垫里。她母亲居然像在大人社交场子遇到某个姿色风华压倒群芳的美女,用一种迂回的、讨好的,但又绵里藏针的复杂世故向这颗充满放射性元素的贵金属宝石放电。
颠倒梦幻。
“你就是罗璧玲吧?真漂亮。你知道,我们家小三当年和你是在同一间医院生的噢,大约是我出院那天,恰好你妈进去生你。所以过两天就是你生日对不对?”
“我家可不是随便能来的。”
他描述一条马路陡坡,直直通往大海,他说他少年时常做一噩梦,即骑着刹车失灵的单车,从这条斜坡冲进海里。他且回忆小时候有一阵大人间压抑浮晃着一件只能耳语却不给孩子们知道的大事。他们一群男孩女孩,合资买了一份《建国日报》,躲到那个斜坡尽头的台澎轮候船室,在那荒凉边陲的场景里逐渐翻找到那个秘密:原来是亲族里一个起??的表哥,跑去抢劫被逮,上了小小一块地方版新闻。
几天后,换作罗璧玲邀请她参加她的生日派对,一个秘密的、降尊纡贵的城堡入场券。邀请的同时,那瓷娃娃一般美丽的脸不忘提醒她那个她们之间不得逾越的差异:
她知道那些都不是他的记忆。是他剽窃来的,别人的记忆。但他描述的那些细节让她熨实安稳。他说,那个大斜坡,在冲进大海之前,右拐一条小路,是一座阴森残颓的城门(顺承门),传说那即使正午日晒也穿不透的砖墙后的暗黑里,有数不清的吊死鬼像烧鸭店的鸭子一排排挂在那儿。再一拐,就是那间供奉着垂帘黑脸海上女神妈祖配享千里眼顺风耳两个天赋异禀水手长的天后宫。在照壁的后面,是铺着青石砖老榕垂须的埕,进去是主殿,主殿后,二进是一时光静止的小花园,三进后面,是一座称为“冢”的小土丘,一旁小径弯进去,有一口四眼井,那全是这座数百年古寺的风水机关哪。
拆开的层瓣蕊心有一股白雪公主泡泡糖的甜香味,那是一支远超出这年龄小女生半游戏不当真社交行情的帕克银质龟壳凸纹钢笔,红绒布衬垫笔盒还附了一小盒墨盒,完全的压倒、震慑以及公主之仪仗派头。
或是里面一丝不挂的女仆装。
闯进一间两造黑道谈判包下场子的高级意大利料理餐厅,他迷惑着为何全部的食客全是穿着体面西装的男子(他一度怀疑这间餐厅何时改装成上流gay bar?),只有他一人戴上耳塞从书包拿出纸笔抽烟喝咖啡赶下礼拜的欠稿,所有人都在瞄他,后来他把这一个画面加上另一时空的真实经验,变成一既像王家卫又像昆汀.塔伦蒂诺的桥段送给他一个导演朋友,既科幻华丽又土俗喜剧,在那个浮光掠影的故事里,他起身,穿过那些西装下腋藏着金属枪支的紧绷身体,走进厕所,拿起马桶垫圈,蹲着痾屎,马桶突然倾倒、破碎,发出爆烈巨响。厕所门外噼里啪啦一阵乱枪如童年发潮的甩炮。他擦了屁股,洗好手,推门出去,整室头破血流手臂伸直举枪伏倒桌上或仰翻在地板的黑西装死人……
天哪,那几乎是她童年那些贵族女孩原本该在某一平行宇宙被送进的色情集中营。她们被禁锢保护着不与外面世界的病菌空气接触,在那所女子高校里,所有的少女们全近乎裸身穿着AV版制服形意之性感小围裙,不,其实只是一块遮不太住她们漂亮屁股和胸部,侧边春光全露的系带遮羞浴巾,加一个水兵领罢了。
她从不相信他讲的那些。但那里面有太多历历如绘的细节令她着迷。像是为了让她相信一个烂笑话,他殚竭心力编织描画那些无关紧要的家具或摆设物的花纹和阴影,有图为证,变成一立体的、视觉的幻灯片投影机里的世界。
那些图画中确实不乏一两张艳异又巴洛克风,某具被谋杀的,但同样睁着受惊小动物大眼的美少女尸体,浸泡在古董浴缸里的美丽胴体。
他把那个年代久远的建筑描述得像一只古董梳妆镜箱,层层收纳,层层折藏,抽屉中有门,门打开后又有抽屉,那种折藏和收纳的复杂暗影里或就躲着第一代迁移者永远狐疑不祥的畏怯性格,但她知道,有一天,她会和身边这几个姊妹,乖顺地跟着他,坐在那座他描述中的古老建筑前,坐在那垂须浓荫下,像两眼无神的市集里的羊或鸡只,任他叫卖,任那些埕上游晃,难再有值得好奇之事的老人(那些泉州水手的后裔),挑肥拣瘦,在整幅“像燃烧起来”金箔包裹、强光刺目的异国街景,杀价买下她。
那天晚上,更晚之后,当切完蛋糕、唱完生日歌,所有小女孩被她们的父母或司机陆续接走,她在自己的书房拆着那些黏着锻带、精美包装的礼物:她不记得其他那些礼物了,不外乎是日记本、进口少女卡通铅笔盒、洋娃娃或绒毛小熊……当然公主陛下的礼物被她拖延至最后。那像是一个便当盒心不在焉用其他寻常配菜将米饭消耗清空,只剩最后一块梦幻逸品的狮子头、京都子排或葱烧鲫鱼,十岁少女懵懂掌握的俄延最后高潮的小伎俩,所有的味蕾和感官全等在那一刻欢愉地全面地打开,只为了不放过每一微末细节地消化溶蚀那么稀罕的、小小的恩宠。
另一次,图尼克告诉她,他曾在巴黎撞见的一个奇幻场景。那天,他原打算到塞尚美术馆晃一整天,到了门口才发现排队人潮以回字队伍挤满广场,顿时意兴阑珊(如果这些美国和中国老妇全脱光衣服挨挤着任他拍照?)。他沿着秋天的塞纳河畔走,河流在他左侧下方垂直高度十米处以一种奇怪的灰绿色闪耀着,贴着河畔是一条突兀歧入的单向快速车道。他在那一边风景如诗如画的塞尚美术馆另一边陡降下去的名城之河的小径走了约十分钟,才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一乖异的超现实画面:下方那快速道路上至少上百辆板金反光五颜六色的大小车辆,全部正集体倒车!
而她被晾在一旁。
是的它们正集体倒着开。以那种状态来说并不算慢的车速,有一瞬他以为那些车不是塞车静止在车道而是他脚下的人行步道变成类似机场输送带以机械履带载他前进,但他眨眨眼定睛确定是那些车以屁股为前端而且保持一小小车距那样把录像机里的倒带印象在真实公路上形成一整群的后退。他想起她曾告诉他,有一段时光她清晨睁眼醒来,一定发现自己背脊贴着天花板倒像看着颠倒过来的房间和躺在床上的自己。她知道那是那些鬼魂折磨她的把戏,遂死睁着眼,想:“看你们能撑到几时?”但最后总不支眨眼,只要一眨即幻术消失回归正常身体与视觉位置。
他说他高中时曾和一个人渣同伴,混进他们那个小镇镇公所里租场地的一场陌生人的婚礼喜宴,他们穿着高中生制服,坐在“女方亲友桌”,随着一道道上菜的冷盘、龙虾沙拉、红鲟、佛跳墙、鸡睾丸和花生粉炸汤圆……和同桌那些寡言善意笑眯眯的欧吉桑一轮轮举杯敬酒。整个过程他都觉得待会就会被人揪出来,在全场静止连亮片比基尼的那卡西女郎也停下卡拉0K演唱的冻结时刻,被认出,猴死婴仔,年纪轻轻的,混吃混喝的流浪汉……
“不行。我哥在楼上,他在写诗。我们不能吵到他。”那似乎是她仅余的,关于真实世界里那个自己依稀、渺小的回忆。但那些画面,其实也不过是与真实脱节的,一幢豪华的大房子和里头脸孔透明得淡蓝色微血管隐隐浮现的一群美少女。那个世界,像极了她后来在这旅馆房间,每晚打发时间上网进去的那个Vlog世界:那些唯美漫画制服美少女,她们穿着洛丽塔公主装、马甲、宫廷武士黄金铠甲垫肩及护腕、搭配诱惑的短裙与吊带袜。像是《奴隶市场》或《CG美女诱惑》这些成人卡通。她们的头发,像发出紫光、红光、绿光、金黄光各种深海鱼群的鳞片,总是飘散着并熠熠发光。这些少女唯一让人心里不安的,便是为何每个皆长腿、大奶,但却有一双无辜婴孩渴爱却必然被男人之性施暴时将童女被奸淫之新鲜芬芳与柔嫩事物被捏破(像生蚝的薄膜在口腔中被咬破之瞬,像葡萄、樱桃、吹弹欲破的奶酪这些陈腐的象征)的戏剧性提拉至最高。她心惊胆跳地错觉着,这些漫画女孩,像是某种邪恶的人体工程,把她少女时期那些女孩的头(那个状态下包括十岁的罗璧玲在内的女孩们的灵魂、感性、纯洁的原型)截断,接上一具具生物年龄要大上十岁的青春女体。这些吊带袜梦幻少女简直全是恶魔的女儿。她们像一座巨塔(如果这个世界真实就是一座机械狂人打造的巨塔)建筑核心,一座巨大玻璃圆柱体标本瓶里浸泡的,最柔软易碎的神物。
他且混进过一群绕境走阵的妈祖娘善男信女队伍之中。
确实当天除她之外被挑选的另两个女生,完全是她不熟识的大女孩,不是每天早晨校车里的任一张熟面孔,甚至不确定是否和她们同一所小学,她记忆中那也是和罗璧玲同等家世的天鹅类女孩:漂亮、冰冷、用对大人世界的嘲谑展示自己高于同龄者的智力。事实上她并不真正记得那晚在那真正的豪宅中所见,那一切使她的生活,她父亲盖的房子,她母亲的优雅美丽,所有皆成为赝品的纯质的橱窗。那深色的长桧木条地板,那挑高大厅古典弧形回旋梯,客厅中央一台掀盖大腹的演奏型钢琴(罗璧玲说是斯坦威的古董琴),巨幅的莲泽畔裸体女神召唤一劲装骑士的油画,石砖壁炉上的陶瓶和石裔希腊人头,一整墙壁从非洲、日本、巴厘岛、捷克……世界各地带回来的人脸狐狸脸罗刹脸女神脸的木雕面具,像宫廷一般的豪华水晶吊灯……她记得她曾问罗璧玲我们可以上二楼去玩吗?小公主一脸肃穆地说:
他突然眼睛濡湿充满感情地对她描述一座漂浮在暗色泥金或斑驳彩绘印象之上的幻影之城。他说你们一定会喜欢那儿,但其实他描述的是一间昔日香火鼎盛如今荒凉伏据在自己时光倒影中的一座古庙。马公、妈宫、澎湖天后宫,他说那可是比台湾任一座古寺年纪都要大噢。据说原先潮浪线还未下退至今天的台澎轮码头时,大清国的官船、荷兰帆船舰队、郑芝龙的海盗水手们,全在离庙前照壁咫尺之近距卸货上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