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落阴
她照着按了,却被接下来两个金头发(还有名字呢,一个叫Bergman,—个叫Statia)的家伙接连击出安打。待十一局下半时,她控制的小人儿打击者接连无功而返。Game Over,二比六惨败。
她问罗璧玲,我生日那天家里有个趴踢,你来不来?
但第二天中午,她和家羚姊妹坐在她们家pub吧台看电视新闻,发现那记者激情惋惜转播的前一晚世界杯棒球锦标赛,关系晋级四强的中华荷兰大战,比分和结局居然和她前一晚计算机game里发生的状态一模一样。
回忆折磨着我们。
罗璧玲告诉她,不过,我不喜欢那个某某某。
她那么着迷地看着他的脸听他像在学校遭粗壮同学欺侮的小男孩述说着那些伤害的、无人在场的风景。她总是难以抑遏地大恸而啜泣,不是因为那些描述的内容,而是,因为他和她如此相像,她意识到他正在经历她经历过的,他正任着这个世界伤害他,如同她年轻时所做的,他正张开手臂,没有防卫地吸收这个世界所有尖锐锋利污秽的事物,他(如同她从前一样)以为自己可以一如天使,承受并安慰这一切。但图尼克,她那么清楚地感到他的手脚正在变冰冷、眼眶淤黑、嘴唇发白、哆嗦不已,她多想把他拥抱入怀,不,不是基于性欲,而是基于一种爱的巨大渴望,她想让他的阴茎插进她湿滑美丽的阴道,她想安慰他,像用那些女人梳妆台上昂贵的银色小瓶里装的修复液精华露保养泥膜敷在他身体任何一处敏感又疼痛的所在。
那似乎预示了她日后生命总对那些玫瑰花般骄傲又美丽的女孩,近乎男子行径的怜惜和宽容。她总在心底就预先替这些发光的美丽女孩,预留了一块无论她们如何任性也无须和周遭平庸同伴相同待遇的,女主角的贵宾席。有一个阴暗面的反省:为什么她就是比其他女孩更有耐性(甚至是讨好)那些不同年龄时刻遇到的女王?也许她让她们安心就为了等待她们那像美丽蕾丝胸衣内里的钢弦,那些骄矜、自私、涉世未深、美丽脸廓下藏着的幼稚……在某一次崩溃时刻迸弹穿刺而出?而她们也总能很快在人群中嗅辨出她。弄臣、完美的女伴、为她们那夸张的戏剧际遇泪眼汪汪的忠实倾听者。
她所得那些错误的负轭时刻,所有人的内心黑暗像用MP3接头涌进你的灵魂里时,那种磔刑般的剧烈痛楚。
后来人们告诉她那是精神官能症的影像颠倒症状,但图尼克说那次他其实是撞见法国人在公路上拍电影:那上百辆车全是场面调度,所有的车全听从导演和助理们的无线对讲机加扩音器指挥,那个如梦似幻的集体倒着行走,只是无数次NG后重新来过的其中一次归定位,确实他站在上面观察许久,便发现这一大群车的最后一辆,周身装着箍上了摄影机的铁架(导演和摄影师站在那铁架上),后头还有一辆跟拍的小型吉普车,他们以一种精密预测好的空隙,在那些无趣当背景开动的车阵间拟造公路追逐战的套式桥段。
只有在一个瞬间,她母亲印证了即使混在一群同龄女孩间(她母亲亲昵地称她们:唉耶这些疯丫头),那罗璧玲仍有办法让一个大人被她不自觉吸引的魔力光焰。她母亲进去前,转身走到那其实已和她们玩得发丝松乱、脸颊通红、两眼晶晶发亮的小公主前蹲下:
太有意思了。她说。闯进了生产梦境的锅炉机房。
她们围着那青花鲤鱼缸如夜空繁星的莲花霓虹灯,她父亲从菲律宾托人运来的大型裸女木雕和一些木刻画,像地狱变的布景矗立在四周。她母亲亲自下厨烧了许多拿手的江浙菜,虽然她们模仿(仍是美国电影里的灵感)老外宴会弄成Buffet的形式,一个叫阿珠的女佣发给每个女孩一人一张碟子、一副筷子叉刀,餐后还有冰淇淋和水果呢。这期间她母亲出来(当然穿着一身旗袍)笑吟吟地招呼了大家一阵,但似乎有意识把那晚女主人的仪杖交在她手上,待了没一会就进去了。
她亦记得图尼克说过另一超现实画面:那是关于他一次在旅馆房间的垃圾桶发现有十来只盘旋飞绕的小绳蚋,他低头检视发现垃圾桶塑胶衬袋的沿口密密麻麻布了许多白芝麻般的微小幼蛆,因为品种小到几乎肉眼难辨,所以那些蛆并未给他任何对蠕虫习惯的恶心之感。他想起是前日在房里简单烹饪厨余的生肉残骸和果皮果渣或蘸了酱汁的剩面条,遂将垃圾袋扎起放到房门外,并将那垃圾桶简单冲洗一下,甚至他的牛仔裤腿沿也沾到一些白芝麻粒幼蛆,他也将之清理掉。
等待许久,像女王的圣谕。好,我练完琴就过来。
“图尼克,”她说:“这个土地有什么坏东西影响了你,伤害了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么一个冷冰冰的男人?可怜的孩子。你这么讨人喜欢,应该要有许多女孩儿来爱你,让你开心。你别跟我们这些木乃伊混了。这些家伙活在这个墓窖里半世纪了。他们仇恨外头活生生的、真实的事物。他们只会缅怀过去。他们习惯控制一切,然后把所有不幸、变形、他们后来变成如此丑恶的罪过,全赖给这座旅馆。”
几点?下午四点。
主要是,透过食指关节在掌间那名为“鼠标”其实更像卜算幼龟壳的椭圆小对象上比扣狙击枪扳机更轻微之动作,似乎就具备了宰制真实世界某一重大事件的能力。当然这是幻觉。第一个晚上,她在自己房间里,百无聊赖点进了Yahoo免费电玩游戏区,她选择了“魔球.魔球”这个低脑力值的游戏类型:俯瞰的棒球场、比赛已进入十一局上半,比数二比二平手,在她还不太熟悉怎么操作控键时,计算机的球队靠着安打、失误与她控制的投手乱投四坏挤成满垒,于是这个奇怪的游戏软件竟在屏幕上闪着字列要求她“换投手”。
罗翻转着那双洋娃娃蓝玻璃纽扣眼睛,有谁?她解释着将会到场的八个人,一一点名,有一个学姊,其他五个同届不同班女生,全是每日早晨前后站搭校车的女孩。
于是,那个黄昏,如去年在马伦巴,虽然她不确定那成为时光中某种疗伤旧照片,某种过于明亮过于甜蜜的缫丝之屋,那里头银光闪闪千丝万缕缚缠住的最初时刻:我自己,或我最珍爱的,或即使在最狼狈糟透了的境遇也不愿拿出来被别人亵渎的,究竟是那天的客厅(他父亲彻底垮掉之前曾按着那些美国杂志或美国影集里的美国人家屋盖的许多栋一模一样的大房子里其中的一栋),还是那仙女退驾变回十岁小女孩和她们一共八个女生疯玩在一块的罗璧玲(而不是那个后来不断变貌成性感女星、谐星,在屏幕大讲黄色笑话、名人八卦,或另一个美艳女星好友在衣柜自杀时跳出来斥责其男友的那个)?
但几天后,他在距原先放垃圾桶那位置约一米的壁沿,发现一列黑色如泥灰的什么。他蹲下细细审视,发现是之前那白芝麻小蛆的同种,但更大数量,至少上万只,或因原先寄生的食物峡谷被他在无知状态清掉了。于是它们不知透过怎样的决策过程,由谁扮演那一只领头的,从原先他也没发现的藏身之处汇聚成一条蛆虫长河,集体迁移。但时空比例的荒谬换算使它们这万里长征仅仅移动了人类意义一米左右之距离,便因体内养分耗尽而集体死亡。从白色小芝麻变成了一粒粒黑霉。
但后来她确实秘密地这样做了。
为何它们不是呈星芒放射状分担风险地寻觅新的可能性呢?为何将最终没有降临的至福之地赌在一长列单箭头的整群长队伍?
那是八个受邀女孩其中的一个,她忍住自己才没说出:是,好的,我会把她从名单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