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落阴
或者如她戴上墨镜后,让自己萎缩成一朵白昼昙花坐在捷运车厢的博爱座上,窃听身旁之人嘈嘈不休恍若无人地交谈那些让人脸红的隐私之事。眼前浮现的是一被折叠压扃的平面,彼此看不见对方的人们按键让一个字一个字跳出。会客聊天室。白日宣淫哪。她身旁一个爱猫的家庭主妇羞人答答地向对座另一位上了年纪的贵族老妇(她从她们的谈吐和歇语词判断出来的)倾诉替家里十几只捡来的流浪猫结扎的辛酸故事;后来话题不知怎么转到老妇这边的家族故事来:她描述一幢坐落在台北市信义区的透天厝(不得了哪那保守估计一坪五十万最少也是上亿),三层,分给三房三兄弟妯娌,一房一层,没有公寓楼梯间或裸露于建筑外侧的舷舱式楼梯,而是藏于屋内像烟囱直直贯通三层的回旋铁梯。三个家庭各有厨房、客厅、两套以上的卫浴和许多个房间,却又可以自由无隔阻地穿梭进入另一层家庭的私密空间。她说,大房住在最顶层,祖先牌位神龛也供在那里,老大有两个老婆是一对姊妹(她平淡无奇地说:两吔某是同母生的姊妹仔),原先的大老婆是姊姊,身体一直不好,妹妹照顾了一辈子,到后来根本是一家人了,那个男的就干脆把她娶过来做细姨。
她走进那家按摩店之前,一晃而逝地看了一眼那幢旧公寓的防火巷。和这座城市成千上万条防火巷一般,没加上封盖的水沟,沿着旧建筑后壁垂挂下来的灰塑胶排水管,沟里静静沉积着灰稠的米粒、屎泥、菜渣、瓜果皮、鸽子或老鼠或孔雀鱼的尸骸……水面色彩斑斓漂着浮油,或自洗衣机排水孔涌出的稀薄肥皂泡。也许挨放着两盆或三盆被弃置的盆栽。
唯一一次大天使图尼克对她说话,他说:“因为他们和你一样,都想把自己凑靠进一个整体,一个全部。”庞大的时间之流,不,时间的海洋,众生礼佛图,或恰好颠倒过来,万佛受难图。不是你在凝视事件,而是事件以千手千眼不同面貌变化无穷之姿凝视着你。
她十岁那年生日,她母亲在家里替她开了个小女孩们的庆生派对,那一切悠悠晃晃,像一群游客穿过某座海洋生物馆玻璃镜廊隧道,所有人抬头看着上方玻璃墙另一边明亮的水族世界,那些原该生活于数万英尺深海下的鲜艳鱼体,它们的眼球退化,肌肉如葵花款款轻摆。那一切只为了展示,但它们巡游其中如此安静自得,仿佛因为被视觉的魔术规训,才以这样冷冰冰、明晃晃的无感情美丽形式演绎时间。就像从未有一孩童曾在那巨大展示的深海场景里看见一只漂浮的魟或鲸鲨的尸体。一如她回头凝视童年时期她父亲建于靠海斜坡的那幢美丽别墅,她、她父亲、母亲、她两个哥哥,他们生活其中,时间在每回她的凝望中皆失去效力。她母亲每天一早起床即穿着旗袍,一直到夜晚就寝才换下,任何时刻访客突然光临皆只能看见一个仪态高雅像一盏昂贵立灯的美丽女主人。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架秋千,有一只叫淑丽的苏格兰牧羊犬,之所以叫淑丽,是因她父亲喜欢Sweet这个洋名字。但直到她长大最后一只淑丽终于老死,他们不再养狗,她才确定从小到大那像圣诞卡片里遥远国度的静物画里唯一活物的淑丽,并不只是一只狗。而是四只都叫淑丽的苏格兰牧羊犬。一只死了他父亲便去找另一只年轻的顶着这个名字重新来过。像接力赛跑,交棒顶住那么漫长超过它们生命周期的时间,陪伴这个小女主人长大。
那之后两天的电子报新闻对中华队在世界杯竟只拿到第八名大加挞伐,她在心里难过地想:“虽然我神秘地介入这几场比赛,也许可以偷偷地改变历史,但我确实是无能为力啊。”她当了三个晚上的“九局女神”,据说那之前中华队一路连胜,即使输美国那场也是缠斗至最后,虽败犹荣,报上一位球评说:“不晓得为什么,从中荷之战开始,我们的球员全得了球瘟,像突然忘记棒球该怎么打了。”
她听不出老妇在这个故事里是哪一个角色。她是住在哪一层?是那一对同命姊妹里的姊姊或妹妹?或是第二层中那个临终才享受到丈夫坚贞之爱的无面容女人?还是叙事中隐去不揭的,经营农庄的老三的夫人?
那就是她从虚拟世界悄悄介入真实世界的开始。事实上,在她的屏幕上,绿色草坪上防守的球员们只是像剪纸人那样挂着傻笑左右摇晃着。她且在胡闯乱逛后下载了一种叫“Google Earth”的卫星空拍地图软件:你可以从地球的大气层外鸟瞰那蓝色雾翳的星球,用鼠标任意点击,视距像翅翼遭雷击而下坠的天使那样剧烈地拉近地表。二百五十万分之一、二十五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一万分之一、五大洲、旋转水平仪、点选城市、一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空拍图:城郭、河流、山峦、广场、小学、纪念馆、街道,你居住所在的位置(她有没有试图用这仿间谍卫星的空拍地图找寻这座困住她的旅馆之真实所在?),马路上的车辆、人行天桥、贫民区……
是啊。老三住在最下一层,平日没事就往台北近郊跑(他们的祖厝在那),经营一个有机观光农场,晚上才回那个透天厝住。
她记忆中,每天早晨在那等校车的街边,罗璧玲便像小公主般从她家巷子走出来。她的眼睛极大睫毛翻翘,皮肤白,头发黄黄鬈鬈,从耳朵后绑两个辫子,上面系着粉红缎带。她们家是真正的有钱人,即使在这些小王子小公主间,仍保持一种不与平常百姓打交道的神秘与高傲。她的皮鞋永远比别人黑,袜子永远比别人白。似乎在那年纪就懂得把自己位置拉得比其他人高。那校车来了之后,这些男孩女孩安静上车,分坐在三条皮面长板凳,那样的座椅设计难免让这些单纯幼兽对坐面面相覷。这里面只有罗璧玲非常自然地撇着头看窗外,摆出一副不想被侵犯的、过早自觉的靓女之脸。偏偏那一趟路程下来,所有男孩女孩,全不能抑止地像张嘴看着商街橱窗最昂贵梦幻的进口机器钟或钻石珠宝那样偷偷瞄她。连她也不例外。不过让自己成为孔雀、蕾纱裙洋娃娃、被注视的焦点,其代价便是,在那相较于他们蒙晕着光的小小世界之外的真实街景已显得孤单脆弱的一群小人儿中,她让自己变得更孤立,所有女生都不和她讲话。
她诧异地笑出声来:“你们一定以为我吹牛,昨晚这场比赛,是我在控制他们打球呢。”
那时她念的是基隆唯一一所私立小学,每天早晨她会和同住在别墅区六个男生五个女生相约,沿斜坡走下,在一间欧式石头房子的地政事务所骑楼前等校车。她们女孩的制服是翻领的茜草蓝连身裙,八颗双排扣,中间系条腰带,日后她回忆儿时这些同学,家里背景不外有三种:一是市中心哨船头一带几代经营下来的老店号商行的孩子,全是本省人,这些男孩女孩在那年代较不出风头,但母亲绝对穿着一身委托行里的日本洋装。他们是真正的基隆人,家里有开五金行中药铺诊所大旅社银楼的,甚至有个脏兮兮的男孩他家就是大戏院。第二种是港里渔船老板的孩子,这就全是外省人了。他们的父亲清一色是在基隆占地盘的山东帮,每家手上至少各有十几艘船。第三种则是像她父亲这类,或是高阶记者,或是港都机关银行主管,和国民党有一定渊源,却又广交地方政商人脉,这类人家子女通常在学校较出风头,母亲也较在意孩子们的仪容打扮。许多年后,她或能以一较哀矜的情感,理解那些年轻的(整天穿着旗袍的)外省母亲,在她们虚荣要强的后面,其实心绪翻飞着一种浮尘般的,不知明天这眼前一切会变化成什么模样的慌张。
家羚头不抬地用绒布擦着桌上那些威士忌玻璃杯:“最好别让安金藏他们知道这事,他们好像跟着外面组头下注赌这次世界杯,昨天应该是输惨了。你要是在他面前说刚刚那段话,他恐怕会把你掐死。”
她记得她小时候喜欢趴在那大缸边盯着看,一待半天也不厌腻,她母亲总说她:“那有什么好看?那都是假的。”
是的,她点击了图尼克曾描述的那些奇异的远方:巴黎塞纳河畔的塞尚美术馆;银川、西宁和拉萨(现在她也去过他口中的魔幻之城了);但是真正让她凛然于自己具备神之穿透力的,是在一次心血来潮下她点选了童年那座城市基隆,狭窄山坳下的海港,天使翻身下坠的空气音爆,棋盘状的老街,那个斜坡别墅群大略的方位,再往下,竟可以再往下……
(那第二层不是空下来了?)
许多幢院落洋房的其中一幢,她按了最后一次点击,展开的模糊照片令她在计算机前泪如雨下。
老二家住在中间那层,那个男的一辈子荒唐,吃喝嫖赌在外头玩女人,什么样的女人——粉味、舞厅大班、小歌星、菜市场查某、委托行女老板、连人家地下钱庄的女会计都敢碰——没有断过。结果有一天他老婆去检验出子宫颈癌,末期。他二话不说,所有尘缘都切断,带着这个老伴,两人一起躲到平溪山上一个房子住下来。没有接电话噢,从前的狐朋狗友酒店小姐找都找不到。
绿色的草坪上,她看见她家那只大狗淑丽,忠实地跟在一个男人的身后,她父亲在那卫星空拍摄影照片里,满头白发,毫无所知地伫立着,似乎在等候着谁。
她知道没有人会相信她。那天晚上,她再次上线,登入那个“魔球.魔球”游戏,这次她注意到,她能操控的是中华队,计算机那一方是韩国队。一样是在九局上半,比数〇比三落后,她控制的打者像梦游一般胡乱挥棒,最终就以这个比数收场。
她记得在那幢别墅客厅中放着一只青花大瓷缸,缸沿极精致釉烧着大大小小许多只金鱼的图案。据说是当年日本人战败无法带走埋在地下,她父亲盖这幢新屋挖地基时发现。那确是件宝物。她母亲设计了个十字架座,在缸口做了绿色透明亚克力盆,插了十来支不知哪弄来的霓虹莲花灯,还摆了几只石雕青蛙,夜晚降临时把客厅灯熄了,这口缸便像那年代最具科幻绮丽意象的霓彩喷泉,成为他们家向访客炫耀的奇幻家具。
第二天的新闻:“中华队打击遭封锁〇比三不敌韩国。只能争取第七名。”
所以它们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淑丽一号、淑丽二号、淑丽三号,以及淑丽四号。院子很大(或只是她记忆中像水族箱水光晃漾的放大),种满棕榈树、间缀两株大桂花、一棵枇杷树、一大丛杜鹃。一楼是一间弹子房,二楼是客厅和厨房,三楼是卧房。哦,不,她记错了,她十岁那年生日派对并不在这幢别墅,而是另一幢屋子(实在是她童年随父母几次搬家的房子,都有一种大同小异的相似气氛)。她父亲那一阵自己开建设公司,邪门的是每次他挑好一块地按自己的设计起造一幢给他们一家人当“梦中城堡”的豪宅(以那年代的基隆而言),皆会让某一位不同的来家访客煞迷,坚持“非买这幢房子不可”。于是她父亲得另去相一块空地,重新起造一座新屋(或因创造力有限或她父亲是一专情之人,这些屋子的结构、格局竟像几十年后大型建商同一张建筑师设计草图上的整批建案,长得全一个模样),他们一家再搬进去。
最后一个晚上,她怀着悲伤但虔敬的情感上线,这次的对手是墨西哥,比赛又是从九局上开始,四比五落后,但她控制的小人儿在计算机小人儿安打后竟又失误再掉一分(她实在太不擅长玩这种男生的game了),于是糊里糊涂又输了这场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