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落阴
但世界的显影,确实正一点一滴地,从她视网膜的投影上消失了。像那个广告的颠倒,HP彩色打印机,移动的人群,红男绿女,街道橱窗,推门进去,办公室的人形,举咖啡杯的手,桌上的文件堆或保温杯……一个流动着、活着的世界,在HP彩色打印机镭射光点扫描和彩色墨盒的覆色下逐渐出现。“HP给你缤纷色彩人生。”她的人生则是逐一消减抹去,色彩从某些较不重要的衔接处消失,立体感不见了,剩下断肢残骸或移动的人形,她有时真想叫她的创意伙伴们来看看她眼前的这幅景观:“真他妈像那种电影里热感应监视屏幕上,显示某一太空舱禁区有异形生物出没的,红色橘色黄色流动又溃散的热辐射光体!”她甚至职业病地想象:如何在一支二十秒的广告片中,拍出这种衰竭死灰之境。可能得用负片,或是高反差曝光的效果。
大老板口吻的中年人嘟嘟嚷嚷地上楼了,我从火车站叫出租车过来,就是专程要找你按……她注意到男人停下手指活儿,从椅子边一张小几拿起一只马表,把时间按停。
只要不说出来,密藏在暗室里的那一切,便不会在光天化日的世界真正地发生(或是重演一遍)。
图尼克。让她身旁这座可诅咒的城市静止不动,像按下暂停键的那些高楼上的巨大电视墙。让时间失去重力,她活在一个恍如百货公司玩具卖场那些内装了油液和彩色小圈圈的亚克力透明盒里。慢速的动作。物理现象完全迥异于我们外面的这个大气压力和地心引力主宰的单调世界。一个玩具。
——小姐是自己一个人住吗?
仿佛大天使图尼克就敛翅垂翼站在她的身旁,冰雕般的立体脸廓仅隔几厘米贴近她的脸前,凝视着她、聆听她。
她根本没回答他,任由他把自己像傀儡布偶或被催眠着那样,一下一下摇晃地摁着。
她的天使,图尼克,她总这样喊他,噢,图尼克你听我说……在捷运月台、百货商城或是大街骑楼被那些摩肩挨肘的人群粗暴推挤撞倒时,她会哀切地、喃喃地说:图尼克,不是我看不见这世界了吗?怎么变成他们看不见我了?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像阴沟里的倒影?像那些爪子往人身上乱捞乱摸的肮脏老太太?
一开始她想起这一系列的报道,像视觉暂留:
她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茉莉的甜香,是精油。她知道这种廉价指压按摩是不使用精油的。有一瞬间她全身紧绷起来,这家伙在意淫我……不,他正透过手指和她进行某种神秘的、性的过程。但埋藏在身体深处的疲倦像一串葡萄被他的手指一粒粒捏破,酥麻松弛,欲仙欲死。这是个髙手。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刚刚是否真正睡去,但她确实进入一种在鸦片馆中拿着烟管对着灯焰喷出满室烟雾的恍惚迷醉。
图尼克,你告诉我,他们怎么能……
——小姐的身体好年轻啊。
那都是少女时代夹藏在课桌抽屉和黑色学生裙间的惊悸和浮想联翩了。没想到许多年后图尼克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装进邮包快递到她眼睑下那个狭窄的夹层(多棒的一则广告构想!)。
有一个中年人走进店里打断了他的秘密仪式。“尼克,我赶时间,昨天到现在都没睡,你还要多久?帮我推拿一次全身的。”
但结果是,她的窗口中了病毒,数据贮存在里面叫不出来。世界如此热闹,却慢慢暗黑下去,光度彻底消失前,有一阵子她每天拣客人稀少的傍晚时分,走进一家怀旧情调的咖啡馆,对着墙面上用图钉钉上的一些旧版黑胶唱片封套练习视力:阿巴的The Name of Game豪华版,右下方一只白鸽图徽写着“鸣丽——附歌词”、Rocky III(财神有声出版社)、The Best of Blondie、RayCharles的The Genius Hits the Road (第一唱片)、Simon Garfunkel的The Graduate (—只胖脚横在西蒙的身前)、TheBeatles的Francois Giorieux、Air Supply的Lost in Love……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辨识它们,不解其意,不记得那些旋律多年前她曾如此熟悉。
她恶戏地等着男人的回答,有点像偷情中的男女被人干扰了,看他的声音里有没有懊恼或故作镇静的鼻音。
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个惩罚吗?或是有时间限制的恶作剧?像是她的“照夜白”——那是一辆二00二年款的标致小敞篷跑车,她替它取了个唐太宗《八骏图》其中一匹雪白宝马的漂亮名字——突然在她家后山小陡坡找停车位时,引擎冒烟竟然就烧起来了。她第一瞬间的反应就是按手机输入那些人的电话:卖车给她的业务员小汤,或是保险公司,或是信用卡银行提供的〇八〇免费拖车服务……直到路旁小区大厦管理员拿了一筒粉末灭火器漫天云霞覆盖住她那已烧得焦头烂额的照夜白。或是她的计算机,某一封匿名邮件,一行警示字幕要她降低计算机防毒系数,她乖乖照着指令按键,结果整台计算机就这样不抵抗地被一无耻小病毒给打挂了……总是这样,她可以像军火商熟记每一种精密武器各自不同杀人想象的贴心小设计一般,和她的姊妹们传教延缓老化的最新科技,两大种类:服用与注射,“抗自由基”与“荷尔蒙注射”,前者是抗氧化物、酵素;后者是褪黑激素、DHEA、HGH生长激素、抗老青春、植入永续电池、变成那只其他同类都已耗竭僵停如化石而独自一个敲鼓不止的金顶电池兔子,或是那一个疗程六十万元的胸腺素医疗、脉冲光治疗、符合对抗自由基理论的汉代《神农本草经》……她可以像遥远少女时光痛苦无比背诵化学周期表把“锂钠钾铷铯锌铁锡铅氢”变成失恋独白“你那假如设法心铁惜牵轻”,好强地在和客户抬杠宏观调控下的中国究竟会硬着陆还是软着陆时,硬生生地背出那些数据:GDP、存货金额、工业生产毛利率、核心物价上涨率……似乎世界,那个网络交织可换算成不同数字的世界,就藏在她眼皮跳闪后面的那个硬生生将大量数据压缩的内存,透过描述,她可以让世界的时间空间任意拉扯变形……
“林桑,歹势咧,我这边有客人还在做,你要不要上楼找某某帮你按?”
她发现他在对她说话。也许从刚刚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那声音像贴在耳后低语,不疾不徐,不期待回答,甚至像自言自语。
虽然她看不见它,但她总用少女时代着迷过的一套漫画《恶魔的新娘》里那个恶魔形象来想象它:西班牙风的舞台戏装,一身黑,黑天鹅羽毛坎肩,窄腰窄臀的紧身裤、荷叶翻领和喇叭袖口衬衫,外罩一件帅毙了的黑天鹅绒马术小外套。垂耷在肩胛后的一对大翅膀,永远的旁观者。它能穿梭时空,在波旁王朝皇宫上方的大型水晶吊灯上栖止,用那俊美冷峻的失聪者般的脸,静静看着王室里华服甜美的公主们,如何仅为着小小的嫉妒、猜疑、执念、怨恨……最后酿成惨不忍睹、莎翁舞台般的大屠杀悲剧……
——小姐的皮肤一定很白。
图尼克,我受到的这个惩罚究竟要到何时结束?
——小姐的后颈好僵硬,应该是坐办公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