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0小说网
会员书架
首页 >其他小说 >西夏旅馆 > 那晚上

那晚上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

不想会在这个旅店里遇见他。

他独自坐在黯黑的房间床上,面对是他妻子那颗离群索居的头颅,他耳边突然浮现一段某一个人曾经高姿态滔滔对他说的话:

“……让我这么说好了,汉人是完全不懂什么是爱的。汉人实事求是,恐惧得罪人数众多的群体。他们势利又狡猾。善于使用一种气氛上的压迫让落单的你屈服。他们讲究门当户对。他们不讲义气。只讲家族伦理。你无论曾如何对他们挖心掏肺忠肝义胆,他们都会在最关键时刻出卖你。但他们绝不会出卖他们的,即使视同寇雠的家人……”

这样的话语,会是许多年前,K在他那些个不眠深夜的宿舍里说出的吗?他想起来这段话是安金藏在某一次的酒后胡扯中对他说的。但此刻他却错乱地以为,这必然是未来的某一天,那个偶遇的父辈老人,会像个心灵导师那样谆谆告诫他。

但是第二天当他又下楼,再见到那个老人仍坐在昨晚那个位置,他心里难免还是浮晃了一下那种久住旅馆之人在这密闭空间里巧遇故人的快乐。老人一旁坐着安金藏。这倒令他大感讳异。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那真是奇观了。看样子这旅馆里要有一番大乱子了。两个坏蛋倒是互补拼图了他所能理解认识的关于骗术的娑婆世界。不外乎女人、金钱、他人的身世或情感。

那晚上,他要离开那间居酒屋时,经过一张桌子,发现那个自斟自酌的老人在盯着他看。当他回看时老人却装作若无其事地将视焦收回。等到他走进电梯时,一股巨大的愤怒像触电让他闻到自己嘴里的焦臭味,他几乎在按了房间楼层电梯开始朝上升之同时,又躁郁地按回刚刚的G楼。他想走回居酒屋,走到那老人面前。是你呀,范老头,原来你也住在这家饭店哪?但他还是开锁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站在黑暗的空间里,看着窗外下方空荡且愈来愈暗的公路。整个身体因为一种像结晶在胃里成为薄冰的孤独感而微微发抖着。他看着妻子那恍如安详熟睡的头颅,突然想起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另一段不相干的往事。

老人是他父亲的旧识。

据说在老家是他父亲的侄子辈,年纪差不上十岁,却得喊他父亲“叔叔!叔叔!”。小时候过年来家拜年,蜡白的一张脸,喊他母亲婶婶。母亲还是叫他们喊范叔叔。后来似乎是炒作期货,发了。便和这一群当初一块从南京逃难来的弟兄疏远了(不全都混成一些高中教员或银行职员?),再碰面时便改口叫大哥大嫂了。他父亲晚年阿兹海默,难免老拿这些陈年烂嚼谷事出来嘀咕:“什么大哥?什么大嫂?他父亲昌龄,在老家论排序还在我之下,当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像托孤一样把他带到我们家,说二先生,我就这么根独苗,您把他带出去见见世面,若他不成材在外头给您丢脸,您就一棒子打杀者了,我当没这儿子!”四九年,等于是父亲带着他逃到台湾来。反而是父亲自己的亲儿子亲侄子都给留在那儿,这一辈子就废了。后来有一年,父亲喝得醉醺醺从同乡会回来,心情非常激动,对母亲说小范今天用大奔驰车载我回来。你知道他在车上对我说什么?他又喊我二叔,他说:“二叔,我一辈子,没有您也就没今天的我。这把年纪了也不作兴磕头,这么说吧,您若是缺钱用,二百三百万的,尽管跟我开口。”母亲说,怎么啦?老来茹素学佛啦?父亲说,不是,他要竞选同乡会会长。母亲说,他真就吃定你不敢跟他开口?我去跟他开口!借个一百万把我们的贷款偿一偿。

后来赶第一批到大陆做台商,事业好像比他们想象的来得大。据说还回安徽老家盖小学,盖污水处理厂,还弄了个奖学金把孙辈能念书的全送去上海。比父亲他们这一辈的净带些金戒指金链子或一两千美金回家乡要风光、传奇多了。据说也和地方的县委书记、公安局长像换胆交心的好兄弟。有一回,父亲要只身回南京,那时父亲跛得厉害,脑子也不太清楚了,前一回小中风让舌头给歪了,母亲怕他连通关换机票都讲不清。恰打听出这个范也要回南京一趟,便把父亲嘱托给他一路在机场在飞机上都能有个照应。那次是他载父亲去机场,在出境大厅看着范——他竟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外省老头了,头秃眼黄,脸上布满老人斑,连外套都穿着那种邋遢的老兵夹克——像个急躁坏脾气的哥哥在训诫着已痿垮成一个松皱胖大孩童的他父亲,把机票、证件交付给他,并提醒他是放在哪个口袋。这时还发生一个状况,他们办好机票时,范把一只看起来颇重的牛仔布旅行袋交给他父亲,他父亲亦乖顺地背着。他心里想:有没有搞错!我娘拜托你就是一路帮我爸提重东西,结果你让他来帮你背行李?结果他们要入关时,范突然发现他父亲的臂膀上空荡荡并没背着那只旅行袋。他震怒异常,狂奔着跑回(他和他父亲跟在后面跑)刚刚的check in柜台,那只旅行袋仍静静搁在原来那排玻璃纤维座椅上。范冲过去将袋子抱进怀里,拉开拉链,里头让人眼瞎欲盲的是一叠一叠扎好的人民币百元钞。范口齿不清地咕哝着(用他和父亲的家乡话):“开什么玩笑,这里头有一百万人民币,你一个起身就给忘在这里了!”

那时他很想牵着那一脸傻笑为着自己如此善忘而赧然的父亲转身就走。一百万人民币!难怪你不交给输送履带托运。原来是把我父亲当作走私的人头。他太可以想象,一旦在哪个环节这袋钱被海关人员认出拦下,范一定是摸摸鼻子灰扑扑地没入人群中消失,扔下他父亲一人孤零零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那群武装检警前。

他在他们的桌位坐下,不说话,静静看着他俩。

老人说:世侄?没想到真的是你?

他直直看着他,心里想:小范老头儿,我操你妈的,要是在古代,你还算是我们家世袭的家奴呢。不过他淡淡地对他说:上回在大陆真谢谢您了,多亏您帮忙。

但老人似乎心不在焉。他和安金藏似乎不太在意一旁坐着他这么个人这件事。他们两人忧心忡忡,眉头深锁,仿佛正被一盘僵局之棋给困住了。

这两个家伙不会恰好是父子吧?

再就是那次,他父亲最后一次去大陆,把当初留在南京自生自灭的一干老儿子老侄儿召唤到庐山脚下的城市饭店里,像一次神秘的交代后事,然后就在彻夜长谈后的第二天清晨,小脑里的血管爆裂,据说在房间里发出一声整幢旅馆人都毛骨悚然听见的、非人类的巨大嗥叫,然后轰然一声倒下。

他和母亲气急败坏地搭机转机赶去那座陌生城市,原以为是收尸,没想到他父亲变成一具屎尿失禁全身插满管线的植物人。他们完全不知该如何和这座内陆城市的医院官僚系统打交道,遂想起其时人在大陆的范。范在电话中显得非常激动(他称他为范叔叔),他说:“老哥实在太看不开了,这里是内陆,穷山恶水的,医疗系统又落后,你犯不着大老远跑来这儿激动啥啊。”他交代他可以去当地市政府找“对台办事处主任”,或者找市长,告诉他们你们是台胞,出了这些问题,需要你们的协助云云。他且问了他们母子所在的饭店和房号,那态势像是要从南京赶过来。但是第二天他再拨那个号码时,对方把手机关机了。而且一直到他们终于百般艰辛打通关节把父亲运回台湾,这人始终没有出现过。

他的父亲又继续在家、瘫卧了三年才过世,葬礼过后,他的母亲有许多组关于这类人情浇薄的故事。有一班学生,据说是父亲当年最宠爱的一班,葬礼那天忽然三四十人穿着黑衣黑裤出现,其实也都是一群头发花白的阿吉桑小学老师、训育组长、教务主任,跪在灵堂前窸窸窣窣不肯起来。他母亲冷笑说:现在全出现了?过去这三年没有一个人来家里看过,没有一通电话来探问过。现在人死了,消息倒真灵通啊。

奠仪中有一袋白包写着范某某敬挽,可能是托同乡会的哪个老辈代包的,他拆开一看:三千块。

那是他重建对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之认识,最艰难的时期。

小说APP安卓版, 点击下载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