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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尼克的父亲为何变成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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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至此变得淫猥又庄重,暴乱又安静。图尼克的父亲裸着处男小臀加入一群颜色较浓稠暗黑的男体,骑上了那母亲美丽又腥臭的胯下。他变得流连忘返于那破败小屋,但原因却是他爱上了那个年纪只差他几岁的女儿。

很多时候,由于悲惨,或是对于贫困的缺乏理解,我们总把置身那些充满潮湿床单霉味、土墙根处簇长着洁白菇蕈,脏污的地面分不清晃动的黑渍是床柜遮光暗影或是肆无忌惮大批爬行的印度红蚁,在这样密室里赤裸交缠的男女身体,想象成最原始动物性的交媾,仿佛他们大腿根处的欲望之端,就像他们喉头上方的口腔,因为贫困饥饿而无有尊严,馊掉的米汤、布满绿霉的饼子、长蛆的肉,用污黑的手指往那囫囵咀嚼的洞里塞,食物的残屑和油汁沾满原该用以表现精致文明的脸,所以让腐败的食物沾糊在脸上,甚至把那原该深藏在口腔里的暗红舌头像蜥蜴那样伸出,绕着嘴缘四周舔一圈——这一切皆代表文明的堕落。原该用来表情达意的脸孔被亵渎冒犯了,它们被它们卑贱的主人当作屁股一样不在乎地沾满深褐色的污汁。

在我们的想象里(至少是图尼克的想象),那对母女正是悲惨地被那些文明早在噩梦般的长途逃亡中拋弃的异乡人包围着,像动物那样轮流扒光衣服便骑上那母亲打开的双腿,在祖父扑朔暧昧的描述中,并没有提到那母亲有没有让乳房初隆、经血犹新鲜无有腥味的女儿也投入这动物性的集体男人肉体祭献。如果有,那暗影中的无言剧烈动作更是小说难以介入的原始悲惨:也许母女隔墙在不同的床上,同样的黑糊糊的一组男人,各自把破旧的床板摇得咯吱咯吱价响,那两张茫然瞪着烂木屋梁的脸,除了基因序列控制着不同的时钟而显露出年轻与衰老的不同皮肤、牙齿、眼珠、头发,几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而那些被他们原乡、祖先的历史、土地、族类甩离出轨道之外而成为永恒无主鬼魂的男人们,似乎也很难区分他们之间的差别。当然这些男体之间像麻将洗牌藏着一对父子,图尼克的祖父和图尼克的父亲。

当然这样的想象极可能是错的,谁说那样阴暗悲惨的贫陋小屋里必然没有文明,没有一丝幽微的属于人的慈悲与温暖?没有枕畔的细碎私语,流泪倾诉自己的故事,坐在床畔吸着印度草叶卷烟时羞涩将逃难时母亲缝在他衣兜里的金戒指塞给刚刚用丰饶金光的极乐抚慰他如同停尸间里结冰的身体和灵魂的女人?谁说在那样苍蝇停满沾着男人精液的湿毛巾、褪下的裤衩因为这些罗汉脚乏女人照料而始终带着一种洗不去的尿酸味,或是他们之间传来传去的足癣、狐臭或在私处繁殖一些见不得人的疮脓之毒……在这样眼光习惯看着对方肩部以下说话的默片世界里就必然没有一种朝上的意志和灵魂?

譬如说,在那暗黑腥臭之屋里,那母亲给女儿的启蒙读物,是那个无缘短命丈夫留下的一箱书:鲁迅的《呐喊》、《狂人日记》,老舍的《骆驼祥子》,巴金的《家》、《春》、《秋》,萧红的《呼兰河传》,丁玲的、茅盾的、沈从文的、郁达夫的、端木蕻良的、曹禺的……焦黄的草纸书页,每一本封面皆用薄薄的黄表纸端整地包起,再用娟痩的毛笔字把书名和作者名誊写一遍,扉页内侧有女孩父亲同样用毛笔的题名和落款藏书印。

关于图尼克父亲第二次被遗弃(真正的遗弃、一辈子的遗弃)的事件始末,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他从小到大极有限且破碎从他父亲口中听到的典型异乡人故事——比异乡人还要异乡人,因为那是被一群流浪者甩离出他们已少得可怜的那个队伍,你只剩一个人,像火箭发射向太空过程沿途拋弃的那些废铁零件肢解后一小片孤零零在无重力黑暗中漂浮的故事——他的父亲、图尼克的祖父只给他一张单程船票,一点点钱(怕他受不了孤独之苦自己买回程票再跑回来),就押他上船让他独自一人前往当时国共第二阶段斗争——争取海外华侨回各自表述的祖国:其实密探四伏已被叛将和匪谍弄得杯弓蛇影的“自由中国”与“要原子不要裤子”独生子将在韩战美军炮火下阵亡的毛的红色中国——冷战初期氛围下的台湾,台北。

这是他父亲从小对他拳打脚踢,担心他成为耽于逸乐的懦弱劣种的背景故事,像那些摇头店里躯体摇晃解离背后必须配上的低音喇叭重击鼓声。咚、咚、咚、咚。因为我们无比孤独,我的父亲遗弃我,我又分裂出你,也许那孤独雪豹逆着暴风雪攀上雪峰之巅只为受找到可以让自己孤独死去的本能驱使这个故事就是我们的故事,有一天也许我也会将你遗弃(或者是你把我遗弃),所以你必须像我一样成为不死者、赖活者,最孤独之境也能忍受活下去的强者。

他印象中(以及他母亲回忆更早远的时光中)他父亲一生没有朋友,把他们家的大门锁上像为了抵抗外面那个阳光灿烂世界的诱惑,什么诱惑?人的诱惑,孤独的我想加入人群里的诱惑,想去蹭各式各样人们身体混合成一团复杂迷离的气味让自己的气味消失其中的诱惑。他父亲在台北读完师范大学,拿到中学教师资格,完全逆反于当时这城里“外省人”群聚窝挤这浮土之城隐隐盼着有一天在这临时“首都”第一时间搭机乘船回去他们故乡的惯性,独自申请台东附近一个叫“成功”的偏远渔村任教。像固执孤独的受创少年,即使在这被弃之岛,仍要挑一处距离那遗弃他的父亲所在方位最远的角落,背对着蜷缩着自己后半辈子的姿势。

但三十年后他祖父告诉他的是另外一个版本。那时图尼克的祖父(没错,就是那个铁道老人,那个和第二个妻子另外真正在印度建立一个家庭,他那些胚胎没捏坏歪斜的第二代第三代开枝散叶如今遍布加拿大、英国和澳洲的遗弃大神)已被检验出癌症末期,只剩半年寿命,在临终前巡游世界一圈看过他那些已和洋鬼子配种的后代后,最后一站来到这个他遗忘了一辈子(不,他没说,但他始终没忘)的大儿子落脚的岛屿。

他祖父说,那时逃亡到中印边界的这一批国民党西北官员、家属、公职人员,和陆续和他们一样千里跋涉穿过青康藏高原一批一批越境的难民,群聚在孟买的一处城区。在那个潮湿燠热,空气中满是尘土和胡椒暴烈气味、白日脸庞漆黑人夜却如金箔发亮,贫穷、枯痩、大眼睛驯良哀伤,任牛群满街漫走的印象居民眼中,这一群轮廓扁平,头发、眉毛稀疏、眼睛小而无玻璃折光,喜食牛肉的“不信神者”,是一群比他们还内向且忧郁的侵入者。他们的语言天分不高,不知如何和英国人打交道,无趣不懂娱乐却自认比当地人活在一个更现代化的时空意识里。且似乎他们多礼拘谨的外表下隐藏着外族无法理解的暴力:无论那是对别人施加在他们身上暴力的记忆,或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暴力天性。不到十万人的中国流亡者聚集区,每天都传出仇杀、灭门血案、绑架、在仇家开的餐厅下毒让无辜食客集体暴毙种种骇人听闻的血腥事件,再加上国共各自在此工作的特工和当地原来的华人黑帮,暗杀、秘密失踪,毒品和军火走私,贿赂地方官员……使得某些老辈印度教徒回忆起十几世纪前像从湿婆神噩梦破洞中暴风烈焰般席卷整个次大陆最后又在自己吞噬自己的噩梦中幻术般消失的蒙古人。他们被认定为阿修罗的后代,习惯自己屠杀自己。

总之,图尼克的父亲在祖父的故事里爱上了这个女孩,而且那似乎是在那燠热南国之境类似疟疾般的高烧魇症,那是灵魂上的热恋,似乎那个年代身体孱弱且家里稍有根底的少爷们都要来上一场的精神性焚烧。图尼克的祖父当初将图尼克父亲的亲娘遗弃而被这个二妈迷住不也是这样被那父祖禁忌世界里无比陌生(因此也过度浪漫化与极端化了)的,新女性身体里那种可以把山林丛泽烧成灰烬的幽幽火苗所媚惑?但此事在这封闭离散之城,不只是家族之耻,更是祖父的难言之隐。这对母女是这批不幸流亡者用所有人暗影共同覆盖住的秘密救赎,这个流亡者父亲选择了一个最低俗懦弱的形式:他从自己染厂里,挑了一个与当地华人黑帮有某些秘而不宣瓜葛的员工(也许只是那个鸦片鬼模样的空子平日吹嘘或故意让人以为他“在帮”的神秘气氛),让他找人在通往那对母女霉湿小屋的杂乱巷弄堵他那个被爱情之火烧昏了头的大儿子。这类故事在那个年代屡见不鲜:禁忌、黑帮、暗杀、豪门权阀的家户长不能容忍子裔和贱民阶级的野女孩发生自由恋爱,偏偏这些流着和父亲相同血液子裔就在这些犯禁之爱展现让父亲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衰老的坚强意志,于是各种奇谋异想的下三烂手法介入,上演东方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类的洒狗血情节充斥在当时的浪漫传奇、民间传说或时代新剧舞台上,最经典最黑暗最悲惨的一则八卦即是蒋经国与章亚若的爱情悲剧,作为当时中国太子的蒋经国,和他的爱人(安静的、良善的,有着一双空灵美丽大眼的章亚若)生下了双胞胎男孩,却在他离家时无法保护他年轻的挚爱被人毒死的厄运。谣言满天飞。有人说是老头子亲自下条子叫军统局的人下手;有人说是当时和太子党斗争白热化的CC派借刀杀人;最恐怖的版本是蒋经国无毒不丈夫,意识到这段风月孽账会成为政敌打击自己的把柄,于是断尾求生,暗示他的亲信(记住,绝对在我出远门时)动手,种种版本皆足以让民间压抑的恐惧与暴乱如熔铁炉上方的热空气扭曲窜摆:这对父子枭雄,连对自己下手都可以这么阴鸷冷静,遑论其他!

当然对被甩离出国境外的狼狈逃亡者图尼克祖父来说,下意识模仿的这出黑帮烂戏注定只能是一坨捏坏烧塌的劣胚,一折地方野台戏。图尼克的父亲终其一生从未和任何人提起,那天午后,他钻进那迷宫般曲折巷弄,黄土矮墙和人家檐下菩提树银色内叶翻晃把外头炽白烈日切隔成一个暗影世界,每一转角都半蹲着一个一脸平静沙龙遮住脚踩的印度人,他知道他们正在解大便;或有一只肩脊见骨濒死的老牛贴躺在泥沟边,仅用鼻头微弱吐气和悲伤眨眼驱赶那些覆盖它满脸的黑绳;空气里全是腐烂的野桑籽和波罗蜜果的甜腥味。有一个痩得前胸贴后背的赤膊男子,像从墙里扁扁薄薄浮出,在光和影造成的视觉错幻中变成真实人形,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别再去找那姑娘了,男子刻意拍拍裤腰侧鼓鼓的一坨物事,像电影里的桥段,提醒对方:这是枪,或是那喜好替神圣或凶恶不祥事物另取别名的年代惯性,这是盒子炮,懂了吧,小兄弟。

于是,图尼克的祖父在这筑于别人神庙脚下的幻影之城里,开了自己的洗染厂。透过从前铁路局的老关系进口机器、染剂、打通关节、雇用十几个流亡华人和十几个印度工人,甚至在当地侨社混到了个有影响力的位置,和其他侨领筹办华人小学和中学,并在内容枯燥贫乏的当地华报上写一些关于中国铁道建设蓝图的文章。

这时候,图尼克的父亲,那个终其一生将自己包裹在被遗弃的迷雾里的少年——像史努比漫画中那个整天抱着一条虱子毛毯的男孩,那时也十八九岁了吧,像那些印度人冷眼旁观我们这一族宿命必然爆发的自毁疾病!无细胞膜无细胞质只有一组RNA密码侵人宿主细胞即占领计算机中控室的滤过性病毒,无需成本以骗术幻术魔术让宿主启动生产线为它们繁殖后代。这么精巧卑鄙的设计却因基因密码某个致命性错误,使它们在狂欢尖笑的疯狂复制中,数量失控,塞爆整个宿主体内,越过生命极限,它们的后代把每一颗细胞全嚼吃一空,等宿主终于肠破肚流或败血衰竭死去,群聚于此的整个病毒帝国同时集体灭亡。

图尼克的祖父说他原本就预告这死亡纪事,只是他推估所谓的灭亡至少也等四五代之后吧?谁想竟就发生在他还在场的第二代身上。

他的大儿子,图尼克的父亲,爰上了一个窑子里的姑娘,喚,那连窑子都称不上,就是逃难队伍之中的一对母女,那个母亲颇有姿色,还受了点新教育,逃亡中和丈夫失散了,带的盘缠也不够,随大伙到了孟买落脚后,自然就走上那个年龄那种命运女人最后得走上的那一步。她在赁租的破陋小屋里接客,以养活自己和唯一的女儿。当然,客人都是当初一路相伴翻山越岭生死患难的这些男人,不是各有妻小就是连自己温饱亦顾不上的天涯沦落人。

这原该是个温暖的故事,孤独的男人们,不幸的女人,暗室里的女体布施交换支撑活下去的口粮。但图尼克有没有从祖父那隐晦氤氲的描述中,听出一些蛛丝马迹,强壮雄性的父亲带着犹是青少年骨架的儿子,到那间霉湿混着花露水气味的阴暗小屋进行成年礼。不,不仅仅是父子同御一女,这个病恹恹脸色苍白的女人是这一带所有流亡男子汉们共有的资产。她是仪式本身。那个湿暖如洋菜冻的肉穴里有所有父执辈精液的臭味。那个臭味就是你要记得并附着在自己身上一辈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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