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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尼克的父亲为何变成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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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说:“决定了。”

两人皆没有意识到对方攥在自己掌中汗湿的手指其实在向对方提出跟自己一道——一道走,或是一道留下来的恳求。于是之前那为父亲跑腿的黑帮混混信口胡掰的谍影幢幢竟像玻璃彩绘将颜料实体填进单薄的描边框线里而画面浮现。他不在场的时候,女孩都跟什么人接触?那些用发报机和国界另一端红色中国政府保持联系的特工?她读了多少,或是替他们散发了多少海外统战小册子?说到底女孩接近他是否还是因为他父亲在当地侨界的地位或和国民党要员某些无从证实的旧关系?

那些传闻如灰褐色马鬃毛混在那些潮湿霉味马厩麦秆一般混藏在这个近乎无政府状态的一九五0年代孟买近郊的华人难民区,国共两造的特工和他们各自吸收的当地华人青少年,像嗜血菌一般潜进敌对者简陋小屋,割断那些侥幸越过边境逃亡来此,却艰困难以在当地立足的临时码头工、妓女、小摊贩商人、无业游民的脖子,他们的非专业性显露在他们把鲜红血迹踩得满屋子乃至屋外巷弄赤脚印这件事上。重点是他们只处决有背叛嫌疑的自己人,从不暗杀敌人。这些暗夜像鸡只被放血无声死去的可怜死者,可能到变成尸体,周邻围聚的肮脏、饥饿同伴还糊涂弄不清这家伙曾瞒着人加入了哪一边的阵营?

以是之故,半世纪前图尼克父亲和那女孩的青春潮骚之歌以一幅肮脏暗红色地毯上的零乱血脚印作终:那对母女在某个早晨被人(可能是母亲的恩客之一)发现脸孔变成瓷观音般透剔净白死在各自的木板床架上,身体里的血液完全被放光,母亲脖子的切口像一道咧嘴笑开的上弯弧度,女儿则因凶手用力过猛,连喉管、颈骨几乎整截脖子被软断,可怜只剩发际线下的一层皮让头颅连着下面的胸腔。惨剧发生后不到三天,图尼克父亲便在祖父安排下,拿着单程船票和一百美元,独自搭船远赴当时国民党军队控制的台湾。

有一些混乱的臆猜谣言在当地短暂地流传一段时间:一说是年轻的少年发现情人欺骗了自己的感情而半夜提刀让自己扮演判官兼屠夫,这个说法因那悲惨淫窟地上那张脏污地毯上结成硬块的尺寸较小的青少年脚印而始终无法被当地人抹去记忆;另一说是图尼克父亲向自己及父亲这边的特工(也许只是当地黑帮)举发了那母亲影影绰绰的双面谍合理证据,却不想那群白痴特工派出的杀手让原本的恐怖恫吓夜袭变成了灭门血案;最后一个让当地人内心充满难以言喻黑暗情感的版本是老爷子为了怕养虎为患尾大不掉,让这个麻烦倔强的儿子断念离开父亲的雄性地盘,亲自提刀夜访寡妇母女,干下了这桩把所有人命运、生殖、温暖与救赎、伦理与乱伦全交织编系在一起的网绳斩断的噩梦罪行。

图尼克的父亲或早在那个年纪便显露出他缺乏幽默感的性格,另一方面我们可说这种性格的铜币反面即表现在对于他人缺乏好奇与关怀。他没有按那黑帮瘪三事前推演地展开一段此一情境合乎人之常情的问答:“为什么?”“你是什么人?”“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是不是找错人了?”诸如此类。他只是瞪着那双曾在被弃的高原旷野目睹过不为人知难以言喻神秘魔幻之景的透明眼珠,让人发毛地沉默着,那使得被雇来(以极低的酬劳)的恐吓者只好匆匆照本宣科把雇主交代的重点恶狠狠地咕哝一遍,反正这地方你小子别再来了,那姑娘的背景很复杂,我们的人查出来她是替共产党做事的,她是女特工你知不知道?迷途知返,小子,你还年轻,别迷迷糊糊丢了性命。上个月我们驻外武官在自己官邸被邮包炸弹炸了。许多不同来源的线索证明这对母女涉入极深。你弄明白没?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总之这地方你别再来了,这次俺先用好话劝着,下次枪子儿就不长眼了……“惩奸行动”就要开始了……

图尼克的父亲不发一言等那人咕突咕突说完,像打量一只市集上犹豫不决要不要买下的骡子或牛犊,最后做了决定,他说:

“我父亲出多少银子雇你?我加倍给你。”

那段时期图尼克父亲和那女孩的恋情可说进入白热化,他们像学堂里那些不知如何表情达意的清纯学生,光是在蜜蜂成群飞舞的花架下手指接触到对方手指便像触电一样激动幸福欲死,他们在印度老人、小孩在其中洗涤泡澡同时有哭哭啼啼的寡妇们把死尸烧成的白色骨灰撒入其中的河流岸边说着年轻动人无有未来的迷糊昏话。他们置身在这个贱民、船夫、拾粪者、乞丐、烧尸人……所有人皆安静绝望在自己的种姓抽屉里慢速活着的国度里,像两只年轻的新鬼,到处游晃,不投胎到他们各自该去的角色。事实上,包括图尼克的祖父和图尼克父亲自己,都没意识到一个历史性的意义:这是他们这一族,最后一个可以和有相同身世记忆的灭绝之族,相恋、交缠身躯、低诉衷曲且互相理解那别族人不可能理解的巨大哀愁、婚配繁衍纯种流浪者后代,加入那种姓花园新品种学名的最后一次机会。

回到前头所说的“基因内建毁灭程序”,所以图尼克的祖父在事情的起始其实多虑了,包括他自己、他的祖先,以及他的后代们,毋须规训与惩罚,总会在一种神秘时刻开启那毁灭自己挚爱或生命中最重要事物的机钮。那个伤害与残忍的天性从来由内部引发而非靠外力。不是不报,时机未到,确定时间不可考,但大约在一九六〇年代,韩战后的美军第七舰队进驻太平洋西侧及八二三炮战确定划分海峡中线为国共两政治集团的对峙、冷战、互不越界的暂时稳定。

不管曾经发生的真实是哪一版本,图尼克说,全部符合我们西夏人不幸命运的故事原型。

也许我们怀疑,关于这一对年轻不幸恋人的爱情现场,是否囿限于我们对那时代人们心灵活动的理解匮乏,我们不能理解某些古老道德或禁忌在他们灵魂中能执行多大的束勒力量,我们不能理解他们缓慢的时间感知可能一年承受的外界讯息不比我们如今一日内自电视、网络、八卦或财经杂志所收到的繁复庞杂,我们从地铁车厢广告、色情网站、女性购物DM或减肥广告、综艺大哥调戏刚出道幼齿女星漫不经心漂浮过视觉印象的女人臂膀、胸脯、小腿、腰臀、肚腩……可能让那个年代最见多识广的浮浪纨绔公子喷鼻血承受不了那官能铺天盖地的刺激,我们用我们贫乏但碎嘴的无意义打屁来想象他们视语言为神圣物,将情人独处时的漫长沉默无比敏感珍惜地保护的时光,我们以足踝上的一枚刺青、曾在二十五岁前独自去过哪些国家哪些城市、收藏的哪一套绝版的御宅族梦幻逸品漫画、迷恋欧洲哪一个冷门乐团主唱、上过哪些怪里怪气的嗑药女孩、如数家珍日本幕府时期某一位将军的生平与野史、曾经连着五年赶场国际影展一天看五部世界各国独立制片电影,或是参加某个世界昆虫迷俱乐部、能分辨世界五大酒庄不同年份哪支红酒的等级和口感……种种种种,区别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而无法同情理解包括图尼克父亲和那女孩那一代的年轻人,在灰蒙单调的场景中害怕自己无法成为某个抽象群体内部一分子的对孤独的厌憎和恐惧,我们常把电影镜头的视觉经验移借到我们生活其中的真实,某些时刻,那其实不存在的哀怆配乐或O.S.会在我们心底响起,我们站在街道中心、市场、骑楼、天桥上、坐在咖啡屋里,会有某一瞬刻自己停住不动但周遭的人车继续慢镜头流动,或者某些时刻我们觉得整条街像凡高画中的麦田在一种郁蓝和亮黄中旋转,或是一整条行道路像着火那样熊熊翻无着耀目的红光,我们像实验课青蛙解剖桌旁的初中生那样细节精确地讨论女人的G点、阴道、绳缚SM微妙转换的权力控制关系、潮吹、嗑药后的尖锐强光与所有静物家具边角变得液态且柔和的至福之境,我们毫无炫学意味地闲扯Discovery上看来的肯尼迪在座车被刺杀那天枪手藏匿之建筑高度、狙击枪口径、弹道与现场动态模拟,俄国末代皇室在地下室集体被处决之悬案及一世纪后在矿场掘出的女性头骨经鉴定是否即安娜公主本人,世界最顶级的大饭店或泰坦尼克号沉船之诅咒钥匙……

以是之故,我们,或图尼克,无从理解他父亲当年和那女孩之间,抵抗被我族放逐巨大惩罚的倔强意志,他们用怎样的恋人絮语、自我描述或身体亲密抚慰来支撑彼此被困在两人孤岛的惶惶不安?或是,他们之间发生什么内容的争吵,导致两人终于分手,一辈子陌路?

当然我们别忘了,这个故事的源头,发生在图尼克那间狭窄单调的学生宿舍,由只剩半年生命的祖父口中说出。如此我们当能谅解此类越俎代庖家族照片复古式书写中,对于一生已虚掷浪费走到尽头的严肃沉默父亲年轻时之罗曼史,所有光度、色差、对白、特写镜头中男女主角表情,甚至街景、道具摆设所有的模糊扁平。我们一再提醒那不存在的年轻导演:不要轻易用床戏、不要随便让女主角流泪扇男主角耳光,天啊,不要出现这么戏剧化的大动作,不要让他们说出这种让人忍俊不禁的文艺腔,不要忍不住冒出马丁.斯科塞斯《教父》的经典桥段或是日本偶像剧的美丽女孩光雾侧脸,不要碰到难关就手软用长镜头拍远景街边的流浪汉、野狗漂过桥下的尸体,或工厂的烟囱,或用蒙太奇快闪剪接男人抽烟踩熄烟、在甬道穿行、杀手掏枪、上下破旧公寓楼梯、车窗外街景、女人在舞厅镭射闪光灯里甩头摇晃忽明忽灭……

所以在那宿命时刻,也许只是女孩某一次开口对图尼克父亲说:“我要回去加入建设新中国的行列。”

图尼克的父亲在一种体悟到自己这一生将永劫回归重复被自己亲爱之人遗弃的两眼昏黑中,只是平淡地问:“你决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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