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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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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他离开旅馆之前,遇到那个女人。之所以称她“那个女人”,是因之前两天图尼克坐在河边那片草坪的树下吸烟时,皆看到女人独自从眼前的小径漫步走过,她是亚洲人,但图尼克不确定是韩国人、新加坡人、美裔华人或中国人?但她显然不会说华语(北京话?台语?广东话?)。她穿着一袭泰国女人式的软纱窄筒长裙,黑底大朵红色番莲花错缠着金黄色的藤蔓,裙后开衩极高,却因那布料紧紧裹着瘦削的臀部,使得她在一种予人走小碎步印象的行进同时,白皙的大腿后侧的裸形便隐隐约约一露一藏。

女人戴着墨镜,一脸酷相。她似乎亦未和那些来自各国的住客打成一片。但她不像图尼克纯因语言障碍使然,而是一种品格之孤僻或对他人之防御狐疑习惯使然。

图尼克用残破的英语和她打招呼,封闭的电梯空间里,女人客套响应一下即低下头去,不打算有更多交谈。

You are not what you own

像给每个失魂落魄来此河畔踟蹰的异乡人一个下马威似的。

回房,想起一位吸烟前辈传授的,垫着椅子,把天花板上烟雾侦测器的电池匣拉开(这样就可以在屋内吸烟了),但又被那持续眨闪的小红灯吓唬,叹口气,把电池盒塞回。但那之后,开始每隔约一分钟,那玩意儿便一声“哔”响。有几度他耳中出现幻听,似乎那哔响终于串成一拔尖高声撼动整幢旅馆的锐响。那些电影里熟悉极了的老美消防员和警官们破门而入,把不谙英语的他反手压制在地板……

他在那持续的“哔”响中迷糊人睡。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像在这寂静的客途中,那条河恒在他梦中贯穿流着,每一个梦似乎都是那水漂打过的昔日涟纹。第一个梦中在一个类似省道旁极简陋的炒菜小商家,他和妻子一路从店里吵到暗黑的街上。那个房子像建筑到一半的工地,砖墙只砌一半,所以从摆放餐桌这边可以看到另一边,他妻子娘家的一位姑姑或婶婶穿着胶鞋蹲在一大铝盆旁洗泡满的黄豆芽。湿漉漉的地板躺着一只黑猫(他在梦中想:那不是我家屋顶的那只黑猫吗?)。他的妻子像号叫那样对着站在空荡荡街道上的他哭喊:“我的心脏肿大到末期了你知道否?”

他在梦中才知道那是他遭她遗弃的真正原因。哭泣着醒来。梦里不知身是客。黑暗中想不出来自己这是在哪?哔的一声,才想起那一切并不是真的。第二个梦他梦见自己正是大学最后一年,为了不让将来遗憾虚度青春,他拉了几个死党,提议大伙去组一个Band,拉杂琐碎地和一间阴暗地下室pub的老板谈判,事情差一点就成了,差一点就成了呢。梦中他变回年轻时一般的漂泊惫懒,无忧无虑。接着在与第一个梦同样的黑夜回家,母亲给他看一张父亲当年留下的遗书。原来,父亲是自杀死的,并不是如他一生在他们面前扮演的那么光明磊落英雄好汉,他也曾在一些风月场所鬼混,后来被人抓住了把柄,怕被子女瞧不起,遂自杀谢罪。

那时,他只觉得万事万物变得无比清晰,仿佛突然之间,他可以了然,从四方八方不可思议的视角,看清之前一片混沌模糊的风景。虽然那仅发生在一条窄窄的,像电影运镜捕捉独自一人在林间小径行走时,光圈变窄,光度较锐利,且镜头轻微摇晃的状态。他的球鞋踩在枯叶和腐木屑上,身旁标兵式的枫树、银杏或山毛榉掠过耳后,但不像公路电影那样快速、无细节暂留。他可以看见那些透光的手掌状叶片在上千片和它们同一长相的叶片间哗哗轻翻这样贴近的细节,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像在密林间警戒追踪熊那样程度的感知状态。

清晨的河面上居然真的飘着一层薄雾,那使他非常惊讶。河面不宽,河的流速颇急,晨曦中一些弯颈进水面觅食的野鸭,是被水流往下冲带。那确实只是一条小河,比他在台湾印象中见过的河流河道都窄许多,跨河而过的一条人行便桥说穿了就像台北市跨在复兴南路上方某一段捷运天桥那样的距离。但水面上的白雾,像阳光射在这急流河道上的一场干冰秀;像穿着薄纱仙子装的花式滑冰舞者,在每一瞬刻消失的旋涡上螺旋状朝上缓缓跳起一烟雾状立柱,此起彼落。

绿草如茵的河畔小径,偶有一两个赤膊短裤球鞋随身听的白人老者,像从事一件非常静穆神圣之事地慢跑而过。草坪那边是空寂得像科幻片里冷冻贮存失事外星人尸骸基地那样的美术馆和剧场。画面实在太干净了,偶有松鼠或野兔在那倒插着锈蚀金属烟囱造型艺术的绿色草坪间抖窜地移动、静止、移动,再静止。

阳光如许明亮,早秋清晨的空气却寒冽得脚趾发颤。

他记得出门前,曾打电话问一曾在这大学城待过几年的美丽女孩,听说那校园很美吧?不想女孩仅用一种雾中风景般,忧悒而缺乏热情的梦呓方式,描述他现在置身其画面的那条河。她说起另一位也在那所大学攻读博士的冷隽喜剧大师,当年曾在那条河畔盯着水流,突然恐慌症发作,几乎是扶着桥柱“爬”回宿舍。她另说起她初到那所大学的前几天,才发生了当时轰动全美的华人留学生校园屠杀惨案。她后来就在凶案发生的那间教室上课。难以言喻的,周围竖立而起的透明之墙包围着她。据说那些受害者的父母(可能都是一些典型的美国基督教徒)还共同出机票,让凶手的父母从中国来美国领回那犯案后自妝的儿子的尸体。

他仍在哭喊和“哔”的定音单响中惊醒,后昏沉睡去。

第三个梦仍是相同的南国湿热燥闷之夜,他在梦里同真实的他一般年纪,却是另个由二十岁的他为时间起点另外长成的他。那一个他,没有遇上现在这个妻子、没有生孩子、没有为逃兵而吃胖、没有变成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个他,在不同的花街皆无束缚地豢养着一个相好妓女(或被她们豢养),有的年轻,有的年老。他对她们一般温柔,一般油嘴滑舌,一般出门即忘。那个梦中的他即在那样漫长的夜里,像管区警员巡逻每一定点,到每一间女人的店里和她们混混蹭蹭、温言软语、叼烟点火……

如此无出息地回到儿时老家,他那个同样变成中年人的哥哥躲在阁楼上黏一种极便宜的模型。奇怪的是那堆叠一整房间将双膝埋在其中的模型金刚全长得一模一样。那使得昏黄灯光中玩物丧志的他哥哥像在做家庭手工业赚零花钱一样……

他像个痞子浪子靠在阁楼阳台的墙沿,叼着烟,一不小心,把一只放在那儿的老瓷碗碰翻落下楼。

那样清晰地,他预期着会听见啷一声,弧形完整结构碎成破片的脆响。但突然像提前在醒来前,打水漂也似穿透这些成为失落脉络的梦境,无比清晰地,那只瓷碗被梦中魔术出现的父亲(从那幢老屋的一楼走廊走出)反手接住。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瞪着他。

是的,她常一个人到那条河边漫步。

行李中恰好带着一本U借他的怪书:黄克先著的《原乡、居地与天家——外省第一代的流亡经验与改宗历程》,有一段讲到这些流亡者在许多年后记得的,常是极细腻的、逃难过程被视为中介阶段的交通过程本身(连车顶上都挤满人的火车;不得不将小孩丢弃的母亲;或是千钧一发拿到最后一张船票的轮船),反而到了目的地,回忆起来常仅是地名,他引费孝通所谓中国人的社会结构乃是以一种石子投入水中,一圈圈漾出的波纹,由“己”向外推,而血缘,而亲疏,而地缘,愈向外推关系愈薄。书上说:

以费(孝通)的比喻来看流亡者的遭遇,可以说是人被突然降临的巨变抽离出了原本的差序格局里,波纹留在水里,但石子却被取走,然后再将石子投入另外的水池里时,却仿佛蜻蜓点水似的,每个定点都只是浅触辄止,尚未激起太多的波纹即又朝下一个定点而去……

因为被硬生生地自那涟纹般的脉络拔离出来。

这整个小城皆严厉禁烟。室内不准吸,户外距建筑物七十五英尺以内不准吸、停车场不准吸。违规者被巡逻之“烟警”逮到,一次罚款一百元美金。他离开那条河,经过一条已废弃不再有火车通过的铁道栈桥,赭红交混蓝灰色的桥身上被人用喷漆喷了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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