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
“是的,这是我的命运。”然后她说:“谢谢你。”
他感到非常羞耻。她正被巨大的哀伤、愤怒和恐惧所骚动,但他仅用那初学者单字便夸夸而言“她的命运”。他起身向她告辞。走到不远处一株巨大枫树的树根坐下、点烟,拿出书本,装作专心开始他的工作。但他屁股下的木屑腐殖土堆,恰正是一个蚁窝,上百只的黑色蚂蚁慌乱地、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裤裆,他拍打裤管,拂去它们,这过程弄死了不少不知什么巨大怪物压住它们城市上方而乱窜的蚂蚁。但他仍旧坐在那儿,不敢移动,继续抽烟,害怕过大或过于戏剧性的动作会破坏了草坪另一端,那个女孩的悲伤构图。
那天他又来到那河边的草坪,远远地,眼睛尚未聚焦,一片绿光中有什么不对劲,像睫毛扎进下眼睑或眼镜镜片上沾上一抹黏糊鼻涕。走近了些,仍说不出在他每日置身其中的静物画中,有什么关键性的细节被动了手脚,像每天初醒时无意识开冰箱、拆封灌进喉咙的牛奶,有一天,突然发现含入口中的液体,有什么成分因牛奶公司的疏忽而漏失了。
我拿那长柄铁杓去拨它们,很沉喔,那只还张嘴拼命咬我的铁杓,我快吓死了,慢慢拨拨拨把它们弄出大门,那时它们像粽子捆绑那样黏在一起,一路都是血迹。我把松节油才倒下去,哗啦一下那大只的立刻挣脱钻进水沟洞。嗳哟,我说差一点它可能就在移动途中挣掉了。另一只黏得很紧,我又淋了一些松节油,它挣了好久才脱身呢。“
“了不起。”他由衷地赞美母亲。
挂了电话,便睡不着了。昨晚,为了送别一位要提前离开的巴勒斯坦作家,他和一群伊斯兰作家(叙利亚、埃及、马来西亚)、一位缅甸女作家、一位匈牙利作家、一位马耳他岛女作家、一位蒙古诗人,一道在大学附近一家pub喝到半夜。他的低能英文非常适合隐匿于酒馆的黑暗、烟雾和大分贝音响喇叭中。他们欢愉且激情地吟唱阿拉伯诗歌或《可兰经》中肃穆优美的段落,偶尔众人交换学习“干杯”的中文、阿拉伯语、匈牙利语、缅甸语和蒙古语。他不断傻笑并喝光酒杯里的冰啤酒。一面旁观着这些阿拉伯骑兵后裔荷尔蒙蒸腾地教那语言天赋极高、笑靥如花的马耳他女人阿拉伯情话或淫词秽语。
他们沿着夜暗静寂街道歌唱着走回旅馆,家人一一和那巴勒斯坦作家拥抱告别。缅甸女孩在大伙鼓噪下,献唱了一首清丽哀伤的朋友离别歌,他看见她一脸泪光。但这一切像置身在一部默片之中,喔不,像忘了键入字幕,他无法理解影中人口语对白,却仍专注试图破译所有人表情、动作、话语、音量高低……如梦中潜泳的慢镜头画面。
后来他便睡不着了,起身煮了一壶咖啡挨到天亮。天初亮他便如铁栏内之困兽似监狱等候放风之囚犯,匆匆离开旅馆房间。
今天早晨,他坐在书桌前啃着贝果面包时,那颗门牙终于应声落下。那颗假牙在他出国前便已开始摇晃,他去找当初做这枚牙的医生。他告诉他,可能是当初做成牙钉打进去但下面的牙根破了。就像箍住木桶的束筋破了,怎么样都会松脱。这么短的时间也来不及做什么补救,那牙医建议他带一罐快干三秒胶,如果在异国牙真的掉了,把牙钉擦干自己先用三秒胶黏回去。“有微毒,但只好先这样。”
结果牙真的掉了。他也真的照医师指示用三秒胶把它塞黏回去。
这个地方真会让你像河蚬吐沙,把你从你的所在带来的脓疮故障破洞等等阴暗物事,全如体内妖魔那样自身体各部位汩汩流出?
皮肤感受着比记忆中更冰冷的空气,眼睛所见却是笼罩在金色阳光下的明亮草地、明亮树群、明亮的河面,还有金色头发骑着轮圈发出银色反光的自行车男孩女孩……
这莫非就是死后的世界?图尼克想。
待他来到那河边他的“老位置”,却发现那缅甸女孩抱着一本画册坐在那张公园长椅上,他遂焦虑地以破碎英文和她闲扯,女孩说她也睡不着,她的国家正有上万名僧侣在首都集结抗议示威,昨天还去见了昂山素季。他问她他们会有危险吗?她用深邃的黑眼睛看着他,说:“他们也许都会死。”她说当她与他们在酒馆喝酒狂欢时,她很快乐,但她同时非常悲伤。她的朋友们可能正被逮捕、正在医院,甚至神秘失踪死去……
“I want to be there.”她说。
他无言以对。不仅仅是语言的窘迫。长期以来,他所来自的岛屿便没有关注、理解或想象这世界其他许多国度之苦难的习惯。他缺乏所有以启动感同身受她的悲伤的线索,他们陷入长时间的静默,然后他用极破的英文(啊多像出国前,妻子塞在他背包里那本《轻松到美国旅行》里的对话句法:如何在机场询问登机门与时间、如何搭地铁或出租车、如何在餐厅点餐、如何到药房买药、如何问路……)说:
“或许这是你的命运,也许很残酷,但它是一个苦难的赠礼,你必须写下去,也许无法在缅甸发表,但你相较于我,更在写作的同时,必须去直视那黑暗之心,你不能转过头去,你现在回去,只是一条生命、一个人、你那些准备牺牲的朋友里的一分子,但上天给你另一种命运、另一个礼物,你看着事情正在发生,你必须记下它,必须去完成。”
她深邃的黑眼睛浮起一阵雾光。她说:
母亲在电话中像受了惊吓的少女,如泣如诉,可又带有一种原该保护她的男人全不在身边,独自面对一件巨大惊吓、劫后余生的欢快。她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国际越洋电话(当然她使用了俗称“菲佣卡”的折扣密码电话卡),娓娓细说家里近日闹鼠患的魔幻画面。似乎因为附近大楼施工,造成地层下陷,他们那幢至少住了半世纪以上的日式老屋,在父亲生前的卧室角落裂开一道缝隙,一整窝老鼠以此为径侵入只有外婆、母亲和姊姊三代女人共居的静态空间。老鼠们在她们看电视时、吃饭时、睡觉时,明目张胆穿室追逐而过。母亲吃斋念佛,之前放的黏鼠板先后黏住过九只小鼠,母亲皆用一支长柄铁杓把它们弄到屋外,再拿松节油细心浇淋在鼠身和强力胶粘黏部位,通常小鼠们会在一阵吱吱乱叫挣扎后脱离黏板,“抱头鼠窜”。但其中有一只或因太晚抢救,脱离时已奄奄一息,不久就死了。
他问母亲:“那个……现在那边几点?”(像一部艺术电影的片名。)“下午四点,噢,我都忘记你那边几点?”时差。他没告诉母亲,半夜三点,美国中西部标准时间。他习惯性想摸床头柜的烟盒,才想起这栋旅馆严厉禁烟。“没关系,我也该醒了。”他曾建议母亲不然在家里养只猫好了。他认识一两位整天捡拾流浪猫替它们整理打针得丰腴美丽却苦寻不到领养人的猫天使。但母亲自从父亲过世并且家中那四条末代老狗先后死去,便坚持不再养宠物(“老了,禁不起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了。”)。
“昨天晚上,你姊自己在客厅看电视,听到钢琴下面好像有两只老鼠在吵架,非常大声,你姊吓死了,把客厅门关上跑进来。我们都很紧张,她甚至想打电话叫你哥回来,后来我们就拿两块黏鼠板,放在客厅,一块放钢琴边,一块靠电视机下面。到了半夜,客厅发出非常响的老鼠惨叫,啾——唧——啾——唧——像小婴孩在哭奶。我们全跳起来,说抓到了抓到了,你姊不敢出去,我只好自己推开客厅门出去。
一开灯差点没昏倒,一块黏鼠板上黏住两只大老鼠,大的哟,一只几乎全身被黏在上面不能动,惨叫连连;另一只只有一部分黏住,一侧的爪子和半身,这只大约是怀孕了,肚子大得像一只猫。它有一半身子还可以乱挣乱动,似乎非常生气,一边挣扎,一边回过头来咬旁边那只不能动的,咬得鲜血淋漓,惨叫连连。
我灵机一动,捡起另一块黏鼠板丢在那只大只的身旁,也没丢准,距离有点远,结果它自己乱挣乱跳竟就凑过去黏上了。但它的脖子还是可以动,很凶喔,一边咬另一块黏板,一边回头继续咬那可怜的同伴,你姊说肯定是本来正在追咬对方,一前一后,就扑在一起被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