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
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说:I’m very boring.
有一些近似国际缩影的小圈圈也在旅馆里的各国人间隐隐成形:捷克女作家、保加利亚作家、意大利裔阿根廷女教授、希腊小说家和马耳他岛女作家每晚在旅馆的交谊厅聚会聊天;那个叙利亚中年作家、埃及作家、马来西亚作家(他像个男孩)、一个戴耳环的印度尼西亚作家,再加上蒙古诗人,则每夜至Downtown酒吧酗酒;他和香港仔、缅甸女作家及韩国女诗人这几个亚洲人则常相约一道午餐;比较沉默的是肯尼亚、海地几个非洲或加勒比海黑人作家。
有一些事直如隐喻:命运交织的旅馆。每天早晨准六点半,他总在所有人仍在窗外黑夜辖治的睡梦里,踮脚穿过那仿佛魔法烟雾并未聚拢成形的旅馆走廊,赶第一个到早餐室。那时刻那房间空无一人,电视兀自开着(当然是他听不懂的美国新闻),咖啡机像滴着鼻涕的机器忠犬漫散出浓郁的枯草香味,一个柜上的餐盘累累堆着一枚枚犹太贝果面包,一旁另一个篮子堆着苹果、柳橙,依序过去是Mafin蛋糕、樱桃、蓝莓、香蕉不同口味的优格、镇在碎冰块里的瓶装牛奶、全麦面包和堆积如谷物的小听装牛油果酱、花生酱和犹太起司……他像流浪汉闯入某个屋主在无人知晓的清晨猝死的空屋。美国真是物资过剩哪。他总在其他房客出现之前攒了满怀食粮——手拿杯黑咖啡,另一手托着贝果面包、果酱、苹果、柳橙、两盒优格,用那下巴抵着,如夜贼趁晨雾未消前溜回自己巢穴。他的冰箱按格分类整齐排列满满这些早晨的赃物。
合该出事。某天下午,他在房间边看着电视实况的美式足球,无意识地从冰箱拿出一枚贝果面包放进微波炉。如此安惬、如此仓廪丰足的个人密室。约一个广告时间随意跳转至别台跳跃十几个频道之后,他闻到焦味的同时,房间屋顶的烟雾侦测器尖锐地响了——那声音像妇女随身携带的防色狼蜂鸣器一样。他打开微波炉门(他错了),发现贝果已焦成黑炭,白色浓烟翻滚而起。他爬上那张办公椅想去拔那侦测器,当它像个被男人摸屁股的丑女欢欣地更大声尖叫……他想拉开那扇气密窗,却发现弹簧卡榫被封死了。奇怪是那像独幕剧他自己一个在哔哔尖响的房间里蹲着打转爬上爬下半天,竟没有一个人来敲他房门(他已先把衣裤穿好了,像个有尊严的罪犯等着警察上门上手铐带走)。
过了约五分钟那警报器竟自停了。整个房间弥散着他记忆中火葬场的灰烬味。他把房门打开(这次他真的大错特错),房内的白烟像鬼魂惊动了旅馆走廊的消防警铃。如果刚才房间里的警报器像女人被非礼的哭喊,现在这警铃简直像敌机已在旅馆上空时的空袭警报。操他妈的美国人非把什么事都弄得这样大惊小怪吗?他在心里咒骂,并关上房门,和衣躺在床上装睡,隔着门听见走廊房门乒乒乓乓打开,拿对讲机的旅馆工作人员疏散旅客的紧张喊叫,以及零乱跑过的脚步声……
他躺在床上,眼角挤出一滴泪来。为何总是这样?冰箱里那叠满的食物该先藏去别处。待会他们敲我的门时,我该一脸惺忪微笑用怎样的英语解释:I’m sorry,我睡过头了,没听到火警,哦,原来是我的贝果面包烤焦了。I’m sorry,I’m sorry…
他坐在那一排美术馆建筑前的阶梯,点了根烟,才吸第一口,便发现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在他每日来报到的草坪上的两张公园长椅,不见了,被人拆掉了。
他大受惊动。这原是件或许除了他无人注意的小事。草地前小径上,那些美丽的金发男孩女孩仍像牧场的马匹安静地慢跑着。草坪上原该浸沐在穿透树影垂挂下冰冷阳光的木条长椅,现在剩下两块长方形的水泥地基,还有各自四圈铁锈色的固定钉痕。像从人体背部撕去撒隆巴斯遗下的苍白光秃区块。在这空旷寂静的场景里,说不出的古怪。
什么人把“他的”这两张椅子连夜给拆掉了?那像是某种静默的讯息。什么意思?莫非有人每天从他背后那幢美术馆某一扇窗后观察着他?他们不欢迎这片静美草坪,每天有一个东方流浪汉在此出现,坐在这两张公园椅其中一张上,抽烟、发呆、傻笑或抠鼻孔?他们不知如何把这不希望他再来的讯息传递给他,因为他们太温和理性又内向,所以干脆在双方不碰头的情况下,把椅子拆了?让他识趣离开?
他感到一种稀薄而无法强烈涌起的愤怒和羞耻。在原先那两张公园椅旁一排树后,有一处死角,那是可能通往美术馆地下室的一截大约二十级阶梯,但底下一扇布满锈瘤疙瘩的灰色铁门锁着。因为阳光恒照不到,阶梯上铺着腐烂树叶,最底下还积着污水,水里至少漂着上万只孑孓。你一走下这小小的阴阳之界,蚊群便如沙漠风暴轰地扑袭笼罩,似乎为了保护它们暗影中的子裔。门上有一枚玻璃罩结满蛾尸虫屎的感应灯,这时也会幽幽昏昏地亮起黄光。
等到他们真的撬开他房门时,他根本来不及开口,包括旅馆经理在内几个一脸如临中东战场抢救无辜平民的美国大兵,哦不,旅馆工作人员,大声吼着:“You should go down! You should go down!“他只好穿着拖鞋下楼,一推开旅馆大门(哦,那时他真像好莱坞歹徒绑架电影里,那在大楼将被几十公斤黄色炸药夷为平地前,最后一个慢动作运镜逃出的人质),逆着光,外头的草坪上至少站着两三百个被紧急疏散的房客,当然包括那几十个像人种萃取实验计划的各国作家。大部分人穿着睡裤拖鞋,有人抱着笔记型计算机、有的人抱着皮包……所有人对着他鼓掌。
难道这些家伙不知道这场乌龙火警是这个党项人弄出来的?
那之后他便出了名。在走廊、电梯遇见任何一个人,都笑着点头和他打招呼:
“Hello,Mr. Microwave.”
那天晚上,缅甸女作家来敲他的房门。
他曾几次在这草坪公园椅呆坐至尿急,懒得过桥走回旅馆,四顾无人,便钻进那隐没在白日黑影的地面下死角,对着那摊污水撒尿。
现在他面红耳赤地发现:他们全看见了!他真的像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东张西望,一脸猥琐,钻进地底,几次之后,那无人侵犯的阴冥之境便充满他遗留下的、骚臊腥臭的秽气。
这一切在静默中发生。除了他,以及躲在他背后那建筑物窗里的他(或是她?或他们?),无人知晓。
后来他听香港仔说起,才知道旅馆里的那些外国人,彼此之间亦有小型的冲突,并不像他默片般置身事外所看见的那么平静。
譬如说,最开始那几天,那个暗金色长发长得像耶稣的瘦削以色列作家,在人群中朝那个总是醉醺醺红着鼻头,唱阿拉伯情歌向其他女作家调情的中年叙利亚作家伸出手,叙利亚作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或是另一位巴勒斯坦裔的以色列籍作家,有一次在旅馆楼下众人吸烟时,冲着土耳其作家说:“你们的宗教就是愚蠢。”当时一旁的蒙古人和马来西亚人紧张地抱住双方,才没有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