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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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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尼克二号说:这个故事该从我爷爷的叛教开始说起。

图尼克二号说:我爷爷本是“红卐字会”的信徒,我小时候最早学会写的六个字,便是临摹他桌上一本《太乙北极真经》的封皮。这是道教的一支,我们那个乡大部分的老人都是拜这个“一玄真宗三元始纪至圣先天老祖”,他们最爱传颂的一件神迹,便是一九二三年,老祖忽然降乩要各地红卐字会屯买大批白米、衣物、医药,要他们装船运往日本。大家莫名其妙,也只得遵旨奉行,等这批货船到达日本后,几乎同时,东京发生了史上伤亡最惨重的大地震,死伤遍野。于是这个“预知死亡纪事”的神通,自然震动中外媒体,让许多日本人也加入了红卐字会咯……

大约在他小学毕业那年,他爷爷郁愤自己在“红卐字会”的位置始终爬不上,升不高,也许是和会中老辈起了冲突,一怒改信了几条街外的“真耶稣教会”。据说这个教会是当年洪秀全一手创立之“拜上帝教”的嫡系,太平天国亡覆之后,这个教会避迁至台湾、南洋。当他爷爷一入教后,当天就把他妈在透天厝顶楼供奉的关公雕像丢掉,并以一种法西斯式的纯洁热情强迫全家人和家中佣人一起入教。

图尼克二号说,他出生那年他奶奶中风一直在床上躺到他十七岁那年死去,葬礼当然是用基督教仪式,但他常迷惑,他奶奶的灵魂究竟会走去基督教的天国?或是道教的天界?那是一个极爱搞“圣灵降临”的团体,他小时候被他爷爷牵去教会,里头的人全互相称呼兄弟啊姊妹啊,众人入座后,牧师便开始起乩,然后一屋子的人便像集体嗑药一样陷入一种上百人的歇斯底里。牧师在坛上用台语讲道,底下有一个人用国语应答。

回到家,他把钟放在桌上,发条上满,那钟非常有力,像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响着。

两个小时后,他母亲打电话来,说:“阿公死了。”

原来我疯了。图尼克二号说,后来他多次在生命的某一时刻,感觉自己漂浮离开原来的地表、原来正在进行的时间,无比清晰地看见事情的全貌,像苍蝇的复眼,他以为他丧失记忆,其实是另一个他站在一个可以理解未来的穹顶俯瞰位置,迷惘中弄散了事物的顺序。譬如说,他高三时曾有近一年的时间得了忧郁症,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在那一年内所有发生的事、平行视角所有遭遇的人。他常陷入迷迷糊糊的昏睡中,直到有一天,他在阁楼上午睡,睡得满身大汗。那次他做了个梦,梦中是他父亲骑着野狼机车,载着犹是少年的他,在嘉义市区的马路上疾驶,梦中烈日曝晒,他正奇怪在这强光中为何看不见任何——包括路边芒果树椰子树,还有他和父亲和机车——的影子,突然机车经过一间他们嘉义的城隍庙,那庙门朝着马路大幵,他在机车后座搂着他父亲的腰,突然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梦里他这么想:原来我已经死了。抱着他父亲身体随着机车避震器一颠一荡的这个少年身体,根本是具死尸。

后来他就醒了过来。那之后他的忧郁症便莫名其妙地好了。

图尼克二号说:也许最后总要变成这样用家族遗传或命运诅咒的方式讲故事,百年孤寂,一系列变奏的基因组曲,像一条神秘河流,被某颗崩石或雷击之木断阻了河道,他祖父,他父亲,还有他,便把他们生命里那种丰沛野性的河流,逆势攀上,或渗成水洼,或展开成微血管网络的小细流,蜿蜒在根本不能走水的泥滩上。他们的前半生总是称头风光,突然就偏离了生命的河道,在人们的眼前消失。你以为他们从此就挂了,他们却有办法混迹在这个社会的底层,以他们神秘主义的才华,以一种天生流浪汉的惫懒气质,完全变成另一种人……

他父亲在上半生,是中部地区所有中小学里福利社卖的文具的大盘商,他在巴黎读书的时候,有一天接到电话,他父亲被朋友倒了四千多万,连夜“跑路”躲到台东。

他说他回台湾那年,曾回去那幢荒弃了两年被查封的空屋。所有的灯管灯泡都烧掉了,可以想见他父亲仓皇离家时,是在怎样的一种复杂心境下把全部的灯都点亮着。

他在那满地碎玻璃的空屋里待了一整下午,不可思议地看着地板水洼上浮着一层色彩斑斓的油膜,以及在那其中上百只欢欣扭动身躯的孑孓。离开时他带走他爷爷房间两件物事充当纪念品:一只相当沉手的桧木文书柜,还有一只现在可算是古董的,旅行用的闹钟。

图尼克二号说:我爷爷晚年几乎是疯了。他会把任何他盘踞的空间变成一个,让闯入者以为自己置身于一“多重影分身幻术”的超现实界面。他曾在我家浴缸里养了上百只乌龟。我少年时光对黑夜的恐惧竟是那静中尖锐清晰的,那上百只冷血怪物挪身时用它们的硬壳互相敲碰的喀喀声响……

图尼克说,就像那部日本漫画:《JoJo冒险野郎》。里头的黑道老大迪普罗,他的替身使者克里姆王,那无人能对抗无人能打败的替身能力是可预测眼前空间人事物的未来动线,他可以在时间沼泽蛙跳至未来的某一时点,中间过程一律省略。这种可以削去时间,让众人如蜡像静置而不觉的能力,在那时间之外的空间,只有他的克里姆王可以在其中自由游走,像一幢空旷孤寂的殿堂。

他说他在这套漫画中看见,老大口中说出这样援引《圣经》的装腔作势的句子: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将要看见天开了,神的使者上去下来在人子身上。“

“我们都是命运选择出来的士兵。”

那样的话语,像他爷爷在他身旁打着呼噜,空气里弥漫着老人特有之青草茶或痱子粉香味,突然有人自嗡嗡轰轰众人颠倒迷离浑然不觉的上空,一字一句清晰地在他耳边宣告。

那种当年在嘉义南门圆环卖的,一只两三百块的德国制闹钟也是,他的房里叠了上百个,亮黄色镶面、粗黑体数字,合起是一个盒子的冰冷机械,他爷爷是活在一幅达利的画里吗?当那些发条全旋紧的时候?

他拿走的那一只钟跟了他几年(对了,当时那空屋的那房间只剩下那一只了),从他拿回住处时便发现是坏的。

直到一两个月前,那时他已从嘉义搬到高雄,有一天早晨他逛到一处清晨跳蚤市场,在一间小店看到一个清癯枯痩、戴着一只独眼精密放大镜、长得像卡卡西老师的钟表修理师傅,他心念一动,第二天清晨拿着那只怪钟去原处找,那师傅拨了—下簧心,说一个礼拜后来拿,三百块。

那一天他七点半便在那些堆着烂皮箱烂木头茶几旧唱片老人呢帽老花眼镜的跳蚤市场里踅绕,他的心里浮躁不已,等到九点,几乎所有的摊子的货都铺开了,那间钟表铺才打开。

那个卡卡西一脸茫然,听他描述着那只钟的形貌细节,在一个皮袋里捞翻许久,才找出那只他爷爷的钟(许多个其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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