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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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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姆王说,除了我之外的所有时间,都飞逝吧!!在那个近乎瑜伽的神秘静观时刻,只有他可以在慢速中预测到所有人在未来的运动轨迹。所有将会发生的事对他而言都是已发生过了。他说:“真实的顶点,就在我的能力中!”

但是“黄金体验镇魂曲”却将之放逐在时间之外的,永远的漂泊流浪。他对克里姆王说:

“你已经哪里都去不得了……而且……你绝对永远无法达到‘真实’。”

像那些传说中自杀者的鬼魂,永远被禁锢在死亡一刻的无数次回放。在那梦中之梦的恐怖颠倒世界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一次又一次感受到内脏爆裂、肌肉被冰冷割开、骨头折断、血浆滴流的剧烈痛楚。但时间钟面上的秒针始终颤抖着未往下一格跳。在那时间的无重力世界里,他像迷失在一条挂满超现实画的走廊,或是走进以死亡为魔术的马戏团,在他的那一瞬感受里,他得永劫回归地体验着人类亘古以来,各式各样的死法:磔刑、上吊、凌迟、火烧、在河畔下水道被不良少年刺死。在医院急诊室被手术刀切开解剖,被车轮碾毙,在恐惧中活活被拳头打死,中毒时喉头灼烧紧束,溺毙前肺囊里涨满污水爆炸而喷出鼻血的那一刻……像反复重奏的赋格曲,他“永远无法达到真实”,甚至永远无法让时间推进一格,真正地死去(把那无间地狱般的痛苦结束吧)。

一年之后,他收到一大叠笔记本,是那女孩,每天一篇,写了一整年的日记,内容全环绕着“他为何会将她遗弃”这件事,分析、疑惑、自问自答、笨拙而努力地描述自己是怎样一个女孩……

事情倒转过来了。他心里浮过这个想法,像拙劣的模仿,女孩用他从前写给她那些情书的语气腔调,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整本日记。

第二年,他又收到那样一大叠笔记,一整年,每天至少一千字,密覆回绕着“那件事”。日记里的他从第二人称变成第三人称。加入了各种虚构的人物和猜臆的情节。“他为什么会把我切掉?”似乎从时间按停的零点,自顾自长出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

第三年、第四年……他都在生日那天收到一份这样的像年鉴报告的厚厚日记,故事的版本已变成她为了另一个男孩将他遗弃的忏情自白。

“她疯了。”他想。

他爷爷总会像个虔敬的学生,从口袋掏出一本很小的笔记本,戴上老花眼镜,用极小的字在上头写着:“民国几年几月几号”、“圣经第几章几节”,他想伸过头去看看写些什么,却发现他几乎总在写完这两行小字后,便关掉电源头垂下开始打盹。这时会有人轮流上去台前证道,轮到我爷爷时,他会像之前这段打瞌睡的时光完全不存在一般,精神奕奕地上台,说了一堆什么我阿嬷从信教后,病全好了可以下床行走的神秘证道词。

只有我知道:他全在说谎。

之后便是牧师带领大家祈祷。我爷爷这时电源会完全打开,跟着周遭人一起发出哇啦哇啦的大喊。他们既像哭嚎,又像坏掉的发条玩偶。那就是“圣灵降临”的时刻喽。我那么小的时候,便会在一旁偷看着我爷爷,心里充满恐惧和愤怒。我知道他没有。他没有圣灵降临。我知道他在假装。

主要是,在那场仪式里,图尼克二号说,我爷爷的葬礼,我无法清楚描述仪式的每一处细节,像高转速播放的影片:加长型的凯迪拉克运灵车;基督教的习俗是人一死马上火化,没有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出殡诵经那些佛道教的玩意;我去看了我爷爷的遗体,他的头枕在一片缎面白布中,整张脸的中心变成一个化妆师修补过度变得滑稽不已的鹰钩鼻,嘴凹陷消失在鼻翼和下巴之间,可能因为假牙塞不进去,头的一旁放着一只鼓起的信封,上面用麦克笔写着“牙齿”两个大字……在那个野狗如梦游者四处游走的火葬场,爷爷的棺木一推进去烧了,因为没有过火烧符或洒榕树叶浸水这些民间驱除阴秽的小收尾动作,大家心里都慌慌的。有一个二姑姑还建议大家,不要直接回去,先驱车去百货公司,

在各层楼逛逛走走,人多阳气重,可以把身上带的丧葬气散一散……

那时他已不知换过第几个女友。第五年,这个“寄日记”的行动停止了,女孩才正式离开他的人生。

图尼克二号说,我对你回忆那段时光,并不是……并不是像那些家伙充满追逝感伤口吻地炫耀年轻时某一段淫荡狂欢的荒唐岁月。像昆德拉笔下的“奥运体操时期”那样无声、诗意的肉体森林性冒险。而如今却像海狮,慢速、忠实,无有好奇心地守候在现在的妻子或小女朋友身旁。这些故事通常会附赠一个曾被负弃、伤害的、面容枯萎的昔日女孩图像。不,我只是想从一口干枯的井里,悬缒绳桶下去,从那个无有感性能力,无有同情心,因之也恍惚如爬虫类无有记忆,像活在一张幻灯片的雾中风景里的那段时光。

那时,他常常骑着机车在马路上,瞪着前方的小货车尾巴,想或许就这样催油加速撞上去死了算了。他每周皆坐火车下中坜去和一位女精神医师会谈。他被诊断为中度忧郁症,像那些病历报告上写的:能量过低且长期疲倦;失眠或睡眠过多或昏昏欲睡;社会孤立;注意力、记忆力和思考能力涣散瓦解;体重降低;失去对所有活动的兴趣和乐趣;针对自我的愤怒和遗责……所有的病征都具备噢,简直像一具供精神医学科实习医生们准备会考而全身贴满提示小标签的活体标本。

世界的光度被调暗了,他甚至怀疑是否有人在他不知觉的状况下,把他脑前额叶某一小块脑质给切除了。那个女医师要他每天记录三件自己觉得最不愉快的事,然后再就这三件事各自提出一段(强迫自己去想)较正面的想法……

他无法记起自己在那段时光,每天写给那女孩的那些信的内容,是否就像个机器人的日志,每一封信先列下三件今天让我不开心的事……然后再自说自话对这三件事进行分析阐述?

图尼克二号说,他带了照相机,在火葬场,说:“大家拍个合照吧。”丧礼结束后的家族合照,一共拍了四张,那天的天光非常明亮,四张照片拍摄的间隔常在哄劝那叽叽呱呱的松散妇人们凑近一点看着镜头……照片冲出来之后,他发现一个古怪的家伙,那是一个表姊几年前嫁的一位警察,这四张照片,每一张里的众人头总有人低头或侧脸跟旁边人说话,连续比对细看下来像慢速特写一团即将四散炸飞的鸦群。只有那个警察、那个表姊夫、那张雾白如死神的脸,从头到尾动都没动,完全四个像印花一样相同的表情,他的脸成为一个定位点。

那像是,他又重提那本漫画《JoJo冒险野郎》,其中一个男主角乔鲁诺乔巴拿的替身使者“黄金体验”(Gold Experience):那个能力是可以让无生命的物体,转化成任何生物或部分的器官活体。所以他可以在对战中,瞬间将遭对手摧毁的器官、肢体甚至撕成四分五裂的肉体,用吸尘器、花盆、刀刃或炸毁的直升机残骸变魔术转换而修补黏贴上去。这种能力完全是机器人或人造人故事的逆转,从前我们的故事是人死了只要留下大脑便可组装成金属躯壳芯片感官或线路神经的机器人。“黄金体验”则是赋予无生物、矿石、植物以生命,却让本来即有生命的个体,加深、扩大、像镜廊或蔓须延展其强烈的感官经验。疼痛感、死亡之恐惧、孤独、首身异地的绝望、爱的渴求……像吸毒者感觉整个宇宙的爆炸即发生在自己呕吐的马桶漩流中,像达利的梦境,像追忆似水年华……

图尼克二号说,我就是在那场葬礼之后,发现自己具备了“黄金体验”的能力(或诅咒〉。

图尼克二号说,他大学时曾遗弃一个女孩。那是一个透过那时流行的“笔友游戏”(在没有网络的年代,许多纸质粗糙、封面保守、内容乏善可陈的小开本杂志,后页总附有一整栏一整栏的征友启事:姓名、地址、年龄、兴趣、专长)结交的南部女生,他说他在阳明山潮湿狭仄的出租宿舍里,也许只为了对抗那险将自己吞噬的孤寂,像眼前长满壁癌的墙面一样空洞的青春,还有可憎的,他白日到学校无论如何皆打不进人群的怪脾气,他每天写一封像复叶森林塞满呓语、心理分析、压抑的欲望和热情、混乱的悲观诗句……那样的长信给那女孩。他说他每天写完那样一封信,一天的精力就全烧光了。如此持续了三四个月。那女孩偶尔回一封信,总是让他失望的寥寥几句,内容不痛不痒。他那时并不理解其实那女孩根本不知如何响应他的那些艰涩、激烈、充满灵魂高速运转烧焦气味的情书。她有些担忧又虚荣地等着他每天的来信。有一次他约那女孩上台北,带她上山到他的宿舍房间(“我就是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写那些信给你。”),并且笨拙地强吻了她。女孩回去后,来了一封信,仍是语意不清简短几句(她实在不擅长描述自己),大意是她觉得他们还不到那一层关系的时候,她并不了解他,她觉得他也不了解她……

年轻时的图尼克二号决绝地把这段感情(或疯狂写信这件事)切掉,像从一场高烧热病中痊愈,他恢复了一个大学生该有的生活,重回教室上课,积极准备转学考。女孩零星来了几次信,他拆都没拆就扔进字纸篓。后来他甚至“真正地”交了一个正常定义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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