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术之城
家羚说,图尼克,我知道这个点子很屌,“西夏王朝”,如烟消逝的两百年帝国。自己的(或是完全像镜子把所有大宋朝的符号全颠倒相反)文字、服饰、发型、瓷器、官制、祭祀仪式。然后砰一下全部不见,只剩下那些被盗墓贼和中乐透般的俄国英国考古学家在历史舞台换幕的空当时光把所有经书宝物一搬而空的、被摘空了的卵巢那样的空墓穴……
但是,有一些类比的程式设计我被搞混乱了吔。譬如说:那个独立建国而致毁灭的西夏,在几个大国间用狡计、变貌,移形换位,挑拨离间,忽称臣忽寻衅的阿米巴草原部落,我隐约看出它像台湾。好,在这个模型里,大宋朝是如今的大陆吧?辽是美国吧?女真人是日本吧?但党项羌的贵族阶层据说是由北方南迁的契丹人,这一部分是设定为曾受日本教育具日本国民身份的老一辈台湾人或是第二代全部拿美国护照的国民党外省高官集团,而在历史的下半场,西夏的灭亡,是发生在草原崛起铁木真他的蒙古骑兵队。这时候的类比,一直是你这个大叙事背后“灭族”恐惧的巨大阴影,不正是以稳定步伐增建航母舰队、核潜舰队,备建苏恺二十七、歼十,发展可以将美国间谍卫星打掉的远程导弹的现代化战争能力的人民解放军?或是所有的经济学者恫吓的“磁吸效应”、“黑洞效应”,有一天将台湾经济彻底蒸发掉的“大中华经济巨兽”?这时的宋、金、辽皆被覆灭,后来连西夏的夙敌吐蕃也被摧毁。
但这个“蒙古大海啸”,席卷了当时的全世界,不到五十年即分崩离析。你的灭绝叙事里那些离散混入汉人社会的党项人,是在明朝的国境内重新学习汉字、汉语、汉习俗,这是怎么回事?还是我搞错了,这个模型中的“蒙古”是把一切独特文明皆淹没的全球化?网络?麦当劳?好莱坞?LV和Gucci? NBA和职棒大联盟?饶舌乐和街舞?西夏文字在这个虚拟世界是什么意思?还有,你的那支“最后一支逃亡的西夏骑兵队”,怎么那么像(根本就是)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溃败,外省人的大逃亡?那么,这时的“西夏”反而不是台湾,而是“外省人及其后裔”,那么,台湾在此又成为他们之后混迹隐身其中的“汉人社会”?这里的汉人反而是台湾人,而外省人是西夏人,但改繁体字为简体字的是当今大陆吔?你这个模型中的“西夏文字”是“镜子的另一面”比汉字还要繁复难解的“繁繁体字”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家羚说,我总是反复揣摩那些说谎者藏在蛾翅被烛火烧焦发出爆裂声油焦味那一瞬的辉煌热情,他们是怎样进入那变脸之瞬。把自己烧融、蜡滴结成另一个身份另一个角色的记忆。我像那些春宫画艺匠在昏黄抖动的烛光里,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精密将那些细微如最细叶脉如昆虫肢体上须毛的白色裸体单凤眼中国古代女人描绘在比一枚钱币大不了多少的琉璃鼻烟壶上,我盯着新闻画面上李聚宝李泰安那一对父子如何在全台湾二千万人目视睽睽下变魔术。别忘了他们都是党项人,老人李聚宝有着一双和三十年前抢银行大盗一样的流浪老兵眼睛:漆黑、细眯藏在颧骨和眉头间沟渠纵横的皱纹里,像无心事的草食动物,不引人注意。然而他们是从杀人放火的战乱中跑来这个大惊小怪的寂静之岛。当他的两个儿子像擅用保护色的杀手蜥蜴匿踪在人群里,让整个岛的警骑团团转地布下比美好莱坞电影的拆铁轨让火车翻覆并在那布置成大型灾难的车厢里将蛇毒注射进他们为之投保了七千八百万的越南新娘体内。这个老人,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在那些年轻傻气的女记者和摄影机前面悠闲读着《孙子兵法》,但他的小儿子已因被检警踩到线索要求验亡妻尸体的前夜上吊自杀。那个大儿子口嚼槟榔,一脸南国土生土长??迌仔模样,嬉皮笑脸,打烟给男记者,和女记者调情,整整一个月他们一家人的Live秀成为台湾七点收视率最高、所有人如痴如狂注视的偶像。
但是,人怎么可能无中生有地发明出他自己呢?
图尼克说,《宋史》上关于那场战役着墨甚少,且因结局是元昊以他一贯施加于敌人的恶戏模式输了,叙事上多少带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成分。事实上,这场围城之战,初始是以元昊的西夏羌兵们,头戴金镂起云盔、银帖金镂盔、皮革黑漆盔,灰色的眼珠露出犬只成群包围住猎物时的冷静与耐性。根据出土史料,西夏军以骑兵旷野运动战为强项,突袭、奇袭、铁鹞子,且有一种安装在骆驼背上的“旋风炮”轰击平原上的人马。但他们似乎并不擅长攻城。据说他们亦发展出一种,名为“对垒”,一次可运载数百人登上敌方城墙之机械,可以想象绝不可能用在对猫牛城这样需长途跋涉之远征中。
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在他的男童式恶戏中感到莫名的焦虑与困惑。围城的他的士兵们因相信他而无比安静。空中那饰了华丽装饰、装了狼头柱顶的西夏军旗迎风猎猎。他们配着一种柳弓皮弦的穿甲箭,另有连发弩机,有火矢。攻城的时候(如今只剩用登云梯了),他们可以用硫磺火烧城墙,待土方烧裂崩出大洞,他们便可蜂拥而进。当然他亦可以看见他们的猫头鹰展翅头盔被吐蕃人的天王锤砸扁脑浆迸流,倒栽而下时,缀有流苏和金属叶片的护裙像发着银光的蒲公英籽那样打开,或吐蕃僧兵们把从波斯人那里学来的“地狱之火”秘方——一种混杂了沥青、硫磺、酥油渣、松木屑,和一种磷矿的高燃点烧夷弹——往攀墙的他们身上丢去,他们会在那炽亮带着爆炸声响的烈焰中,像魔术那样缩小成乌鸦或某种发出尖叫的黑色胶状物。
“妖术啊!妖术啊!”他们的士兵们用一种梦呓的声音哭喊。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发现战争并未在他的梦中却在另一人的梦中进行。一种烦躁的等待情绪在西夏兵中扩散着,“元昊的魔术该要出现了吧?”是的,之前他已用伪诈约和,骗了唃厮啰开城门,而连攻下青唐、宗哥、带星岭诸城。他想起那句古谚:“暗夜火镰只打一次。”翻译作白话就是火柴盒里只剩一根火柴,所以必须用在最重要时刻。
他已经用了。那是在渡湟河围城之初,西夏骑兵不善水性,李元昊派人先渡河,于浅处插上小旗,再让大军看着旗帜渡河。
战史没有记录这场围城之战是如何进行,只短短几句:“唃厮啰潜使人(将旗)移植深处。及大战,元昊溃归,士卒视帜而渡,溺死者十八九,虏获甚众。”鬼脸对鬼脸,恶童对恶童。像孙悟空与二郎神的变身斗法,既调戏又残虐。这三场大战,似乎关键处全在李元昊那充满创意与灵感的某个小动作:被目瞪口呆的敌方掀盖振翅飞天的鸽子;百万部队像跳探戈一样你退我进,或是一脸诈笑在河里预插旗子让大军渡河,而结果是好水川那布满旷野被风沙干燥化的上万具宋军骷髅;或是猫牛城渡滩湟河面上漂浮着数万具甲冑仍在但脸部朝下发白肿胀的西夏人尸体。
家羚说,但是在我们这间无中生有的旅馆里,我从小到大听到的,或者说他们刻意塞进我的脑袋里的故事,全是一些“无中生有者励志故事”:譬如一三〇八房那个老昝,他本来是抗日名将吉星文麾下的猛将,据说原本一脸坑洼、鹰钩鼻、铜铃眼。脑袋左侧凹陷一块拳头大的陨石坑,有人说是八二三那第一波“地狱之火”漫天炮弹如雨下时,其中飞溅的一块滚烫炮弹碎片给凿的。住进这儿的时候,与所有房客格格不入,性爆如焦炭,常在走廊嚷嚷,酒气冲天。传说那时美兰嬷嬷还是个美人(图尼克说:她现在还是),看不下去了,穿着驼毛绒拖鞋,千娇百媚地走到一三〇八房前敲门下战帖。战什么?巾帼不让须眉,好男不跟女斗。就此一桩:斗酒,七十度的金门陈高,那晚老昝与美兰嬷嬤对坐在大厅长几喝光了我们这间旅馆窖藏的六十几瓶白干,那个场面据说鬼哭神嚎,两个人的脸都肿得像河豚,鼻孔喷出来的挥发酒精有人在一旁点烟还发生气爆。他俩算喝成个平手。因为我生未逢其时,无法向你描述更多细节。重点呢,是这个老昝摇摇晃晃走回房,在洗手台放水冲脸,据他后来回忆,那脸伸进水槽里,就像灌满水的猪膀胱,沉甸甸坠着,手托不住,千根针扎般剌痒,他醉糊涂了,用食指往脸窟窿处一戳。砰,整张脸真如水气球炸得酒水四溅,脸皮碎成片片黏在墙上、镜上、天花板上……
那不死了?图尼克说。
不,这人醉茫茫中机灵,把那软乎乎要流出来的脸(或说里面的脸),用两手掌捂住,蹲下不敢乱动,这样在浴厕待了一夜,第二天,一三〇八房门一开,嗬,大伙说是不是老昝喝挂了,哪来一个俊俏后生连夜赶来给他老爹奔丧。
完完全全换了一张细眉单凤眼的敷粉笑脸。
图尼克说,这是什么胡说八道?
诈术。以虚为实,弄假成真。
图尼克说:李元昊的叙事黑洞即在此。从他启动了那几场原该是人类战争,却成为他梦境中所有战士皆在没有影子没有疼痛的魔术中死去之后,西夏终将成为一种在它自己的字典被归类与流沙、谎言、谜、午睡之梦……同性质的事物。
它成了它本来所是的相反。
在那样的夜里,图尼克总在高烧中陷入那些不属于他的梦境,仿佛有神秘的意志用油泵枪嘴把那些黑糊糊黏答答的梦境注入他的灵魂里。在梦中,总是一大群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骑着马匹橐驼,在炙热沙漠中神出鬼没。他们做着鬼脸,嘻嘻哈哈,和另一群穿着宋人士兵服饰愁苦躲在城寨中的小人儿追逐骑射。他们烧村毁寨,把抓来的俘虏砍掉鼻子驱赶回边界的那一边。有时他们像小学生运动会那样分工合作在罕见人迹的沙丘间建筑佛塔。有时他们身裹银甲头戴毡帽,在注矢如雨下的城墙边攀爬云梯,偶尔脸部被流矢穿个窟窿仰跌摔下。有时他们的王(长得也和图尼克一样)死了,他们会无比哀戚穿素衣白缟,向边界这一边的宋兵小人儿递哀表。但第二天又喧闹恶戏地骑马控弦来攻打。偶尔他们之中有一小撮人会背叛这个群体,越过边境向宋兵小人儿投降,但躲在城寨上的宋兵首领害怕那是伪诈奇袭,便不肯开城门。于是这一小撮背叛者会活生生在城墙下被追击过来的他们的骑兵用鬼剑射死。
成为你本来所是的相反,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