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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术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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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谈论他的语气,像在说一个声名狼藉喜用下三烂手法伪诈的魔术师。只是图尼克知道,他们这厢愈说得口沬横飞,楼下那个人浸浴在暗影之光的小木偶脸上的唇角弧度,便上弯得更厉害。有一个老人说,这家伙并非第一次来这家旅馆,据说当年那次神鬼莫测的枪击悬案,他便是和他的伙伴(那个个性比他更火爆犀利的胖贵妇)在一群穿黑西装的安全人员簇拥下大阵仗进驻旅馆大厅,回忆这件事的口述者发誓从楼上这个角度看去,他肚腹部位完全没有血迹,所有的人全静默但手忙脚乱围着那本来不应是主角的贵妇,似乎她真的受了伤。这位魔术师,小木偶脸孔上的西装头,第一次散乱如杂草,他像个喝醉酒的惫懒丈夫,仰身躺靠在大厅的长沙发靠背。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

人格解离症患者。家羚说。

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对经验的狂迷耽恋,却又相信经验可以毋需用单调、无聊、冗长的古典时代一个人一生只能获得一两种经验这种原始人方式取得。所得的经验像百货柜架上一瓶一瓶的彩色维他命胶囊。于是我们像单细胞草履虫或变形虫,任何用乳头滴管吸取滴进玻璃培养皿里的彩色试剂皆可使我们变色,我们把嘴变成水蛭的吸盘,贴覆在无数别人经验筑成的蜂巢孔洞,把藏在每一框格里经验的白色幼虫吸进我们肚子里,拥有愈多他人经验者便是这个新时代里进化愈高等的人种。于是像唐璜、妓女、流浪艺人这些从前低贱的身份,因为其总是处在和他人交换身世故事的状态,所以翻身变成经验世界的高等人种。

那天晚上,旅馆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独自坐在大厅酒吧用餐,奇怪的是他点的是一份“快乐儿童餐”,白瓷盘上堆着鸡蛋色拉球、薯条和猩红的西红柿酱、炸鸡块、一小份牛排,旁边铺着一枚色彩鲜艳像蜡制赝品的荷包蛋,在一截水煮玉蜀黍上头还充满游乐场气氛地插着一枝迷你美国五星旗。图尼克发现:旅馆所有的房客全躲回自己房间不出来了。原本从傍晚开始会凑聚在这大厅酒吧喝两杯并和其他同伴争执数十年同一话题的昔日旧事的老顾客们,甚至在舞池中央演奏黑人爵士乐那两个萨克斯风乐手,全像被蒸发的幽灵消失无踪。偌大一座旅馆竟似空城,寂静无比。大厅里只听见那唯一一个客人咀嚼鸡块或用刀叉切割牛排时,一些单调声音的回响。

图尼克知道整幢旅馆里的这些老人,全在用一种刻意的静默表达对这位客人的不欢迎。他那用发蜡固定的西装头下的脸像一个感情受创的孩子,愤怒地把他的咀嚼声像锤墙工人的动作一样单调重复。在头顶大厅夜间水晶吊灯昏蒙却明亮的光照下,他的影子竟像莲花瓣在椅子下放射成好几个。

在图尼克房间这一层楼的走廊上,那些老人像鼹鼠神经质探头出洞穴那样据站着自己的房门口窃窃私语。他们在那入夜后用怎样瓦数的灯光皆无法穿透的黑暗里,惊疑、愤怒、好奇、看好戏的情绪像下水道里的激流,一个旋涡一个旋涡地混合着。

尼克想,她现在讲话的方式,怎么那么像那些老头子?完全不像那个睡意朦胧的纯洁睡美人或是烟视媚行的酒精中毒洋娃娃?

家羚说,是的,我后来发现,所有为我们准备的故事,全部不是关于“扮演”的故事,而是“变成”的故事。

哪吒的故事。他剜肉还父剖肠还母一缕怨灵如何借莲蓬为头莲花为脸莲藕为手足莲茎为身荷叶为股臀变成不死之身的故事。雷震子的故事,如何从一白面俊俏少年变成一乌鸦嘴河童脸背后有肉翅的丑怪。孙悟空变成仙桃的故事。蜘蛛精变成赤条条美人儿的故事。关云长变成无头厉鬼孤独骑着赤兔马腾云驾雾找他的面如重枣之头颅的故事。后来我的书架上多了一些制作精美的立体书,书页翻开那些原本折叠在一起的纸卡会层层支撑站起:一座立体城堡、一座有拱廊有希腊神庙遗址的花园、一座中世纪城市、一幅立体的《清明上河图》,当然还有许多不同年代不同故事里的立体旅馆,变成巨大无比的爱丽丝,变成比老鼠还小的爱丽丝,变成青蛙的王子,变成尸体或半人半鱼怪物的公主,变成猪的魔鬼、狼人、吸血鬼。变成永远不会死的僵尸,除非你用木钉打进它的心脏。变成穿墙人、透明人、毛怪、史瑞克、哈比人。变成蟑螂、变成游乐园惊奇屋里的机械木偶。

在我们这个旅馆里,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一个“变成”的故事:“我是如何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有一些老一辈的,在意识到自己将终其一生困居于这幢旅馆,或因下意识对自己无法传宗接代而深愧家乡的父母,竟然集体变成雌雄同体的蚯蚓。他们的阴茎缩进腹内,下体变成像女人那样的凹陷。一开始他们非常恐惧,羞辱地找同层楼其他男客帮忙将缩进去的阴茎用力拔出。但后来他们意识到这种变身成腔肠纲或环节纲之低等动物,是生物本能度过大迁移可能造成之集体种族灭绝而自然启动的“生殖休眠”措施,遂安心认命于自己所变成的这个模样。有一些人则在一起住进旅馆的亲人陆续死去后,得了畏寒症,变成无比怕冷的爬虫类,这一类长辈的房间最恶心了,臭气熏天,因为他们即使在高温炎夏,也不开空调,把自己裹在大棉被里,屋里像蛇的巢穴潮湿燠热(对他们而言则如同睡在殡仪馆冰库里),所有食物、垃圾、尿桶(他们通常会喝自己的尿以补虚寒)全偎挤在一块儿发酵。你别以为我胡扯。后来有个台大医学院精神科教授,还曾写了一本学术专著《文化精神医学的赠物——从台湾到日本》,专门讨论这些集体迁移者的缩阳与畏寒。

主要还是关于“变成”(而不是扮演)。

——这家伙现在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表示他的建国大业彻底破产了?

——早知有今天。

——他们还让他进来干什么?明天早上我要去和经理说,如果这家伙留下,我立刻搬出去。

——对,我们都搬出去,看这间旅馆还经营得下去吗?

——干脆把这骗子关进一个玻璃柜里,放在大厅中央,每天表演“我如何在几千万人眼前让东西不见”或是“我如何无中生有”……

家羚说,你稍微留意,便会发现我们这一支迁移者后裔,不,我们这整幢旅馆里看似时光冻结的住客们,其实无比关注——简直是神经质地迷恋——任何与“变态”有关联的知识:污黑水沟中的肥蛆如何慢慢变黑长出覆满细毛的细肢和薄翅的苍蝇;蛹中的蚕如何从光滑的身躯变成裂茧而出时布满鳞粉如苍白枯叶的丑陋之蛾;蝌蚪那黑色晶莹的卵囊身躯的何处细胞发出神秘讯息而突冒出小小后肢。当然这旅馆里的老人喜食某些“变化时刻”的象征物也已是公开的秘密:那些敲开蛋壳连着不成形的喙爪羽翅和血迹蛋汁一同流成一滩的“鸭仔蛋”;那些豆腐皮上刻意培养一丛白毛一丛绿毛的霉菌菌落;那些发出腐败恶臭却用硝粉将腐败暂停在一奇妙时刻而不致完全变黑长蛆的猪尸后腿;那些一肚子鼠崽来不及分娩的油炸母鼠;那些大型猫科动物临死之瞬惊怒恐惧来不及充血完全勃起的阴茎软骨……

有些文化人类学者声称这些专注于某些器官的病态贪食源于中国人阴阳五行以食补气的错误宇宙观。他们却没留意到这些古怪食材的时间特质:即将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的那个神秘时刻……

虽然在家羚那像女童故作纯真盘腿坐在你面前说故事却不经意让你瞧见纱裙下没穿底裤的模糊光晕;或是酒精在视网膜造成的摇晃魅影;或是该死的她点燃在屋子哪个角落而不断从鼻孔钻进脑前额叶的迷魂檀香……这一切让她叙述的人脸全成了融化的蜡面具,动物全成了鲜艳流动的柏油,建筑成了海市蜃楼,死亡变成类似嗑药或恋爱狂欢的战栗;但是图尼克仍挥之不去对眼前这女孩那种深烙于灵魂的演员气质深抱戒心。

家羚说,从小我就被大人刻意地强押在那些“人正在变成不是他的那个东西”的场面前,让我专注盯着不准把头转开,从中理解学习某些已无法靠语言传递的我这一族的宿命。我印象最早的是他们带我到一间神坛,一个胸部、肚腩、下巴、胳膊全堆着层叠肥肉的白胖男人,却穿着一件女人的桃红绫肚兜,发出娇嗲的幼童嗓音,眼睛翻白,口吐泡沬.他们说这是乩童,正被“三太子”上身,我那时忍不住被这粗糙的伪扮惹得哈哈大笑,身旁我母亲却将手指甲掐进我的手臂。那个胖子把那双垂死骆驼的觑眯之眼朝我转来,童腔童调地说:“何方大胆愚民,本三太子巡驾在此,竟敢无礼。”那一刻我体内某一根神秘的琴弦突然颤抖了一下,仿佛我这一族人流浪者之歌在无数个类似场合的集体演奏。我翻身而起,以单指撑地倒立,口中喃喃念诵古老又遥远的咒密经文。在围观大人们的惊呼声中,我体内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像蜜油从倒张的口里淌出,我对那假乩童说:

“吾乃三太子李哪吒本尊,何方妄诈之徒,在此僭冒本太子,招摇撞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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