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生主
或许丹夫人已习惯于用她那张像水蛭般有强力肌肉的嘴,向着静默的群体,叫唤出如海浪撞击的疯狂力量。
但那不是我预期听见的故事啊,图尼克想。在丹夫人旋风般出现在西夏旅馆之前,他常在大堂咖啡屋遇见一些从丹夫人的国度逃亡出来的老人。他们有的年纪甚至比图尼克还轻,但外形却皆是如假包换的老人。像某些建筑物内部的钢筋结构早已被从每一细部打断,他们两眼无神,对靠近自己的陌生人充满戒心。似乎曾在地狱目睹人类无法承受之悲惨景观。图尼克曾听其中一人说过这样的故事:他们曾在某个举国人疯狂的年代,每个人或多或少杀死过几个和自己同龄的青年。他们互相斗争、纠集同党,在大街公然放火、强劫、杀人、羞辱软弱无能力反抗的老百姓。有一次,其中一挂人的领袖,把对方的领袖掳来他们的基地。小便在他头上,用刀刃在他的身体各部位刺字,最后将这个敌人的肉(像庖丁解牛)在煎锅上油炸,给帮派兄弟分食了。另一个版本是他们将那不幸落人手中的敌方头头,用托盘盛着,放进蒸炉,活活把那人蒸熟。那样的死状无比悲惨,死者全身发白浮胀成一块巨大的松糕。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全汤汤水水地移位了。指甲也脱落干净、手掌肿泡成一团棉花糖般没有掌纹没有折痕的可爱物事(像那些绒毛玩具去除威胁爪牙的肉食猛兽:熊、花豹、老虎、海獭……)。
他原先听的尽是这样的故事。
但是第二天当图尼克再度走到那个海边,海面像一大锅蓝色薄荷糖熬煮成的膏汤,一大片玻璃棱突的湛蓝,上面零星漂着一些白泡沬。晴空万里,完全没有台风的踪影,烈日把砾石滩上的漂流木、巨树根、拖鞋、炭堆、宝特瓶……全晒得干枯扭曲或融化。他错觉眼前一片大海也是沸腾滚烫的,包括他,似乎所有地表上的动植物无机物都被这酷热邪恶的强大日照给蒸发成粉末状,所有东西眼前的形状都是假象,它们的灵魂都在这滚烫的白灼日光中被抽空到看不见的大气层上方。
“快啊!快啊!开快点!”
图尼克想,不只家羚家卉躲进那女性自觉挫败的阴影里,连那个船老大恐怕都充满屈辱感。丹夫人像个有塑胶阴道永远不知疲劳的叫床女战士。快!快!快!图尼克幻想着长长一列的精壮男人排队骑上丹夫人打开的腿胯。但这一切和爱情或欲望无关。每个人都在丹夫人歌剧高扬的“快!快!快!”命令下奋力将臀部马达调到最高档,之后却每人皆哭哭啼啼地离开……
那张嘴,像布满了乳突状小颗粒,非常紧而有力的阴道,夹住并吞没你探进去的任何事物。
快!快!快!
图尼克忍不住转脸对丹夫人说:“你不要一直在那狂抽猛送好不好?”他不确定她听见了没。但她仍像坏掉的玩具,一直让肚子里的录音机重复播放:快!快!快!
图尼克拖到第三轮才登上那艘快艇,其实他的脚踩踏在海水上两艘大小船晃摇的洁白聚合酯船舷两侧时,便感到头晕欲吐。女孩们兴奋得很。家羚穿着一套桃红缀金丝的高开衩短旗袍,大腿侧露出丝袜上缘较深色的一截束带,那使得像在白银碎钻之波光滟中的她显得出奇性感。家卉则穿着一套洛丽塔服,蕾丝喇叭瓣的袖口让她像海洋女神有一种飞行的错觉。家羚坐在驾驶座左侧,家卉则和图尼克坐在船后座。另一个空位坐着丹夫人。
那像是一场噩梦。或是放映电影的配声带比影像带慢了好几秒。图尼克感觉到快艇飙射出去那一瞬他身体里的内脏像新年教堂的百钟齐鸣,当当当当地摇晃着,几乎是同时,他听见女人的尖叫割破了马达声和海浪拍打声。
啊——啊——啊——
是他左侧的丹夫人。丹夫人戴着墨镜,颈间系着鹅黄丝巾,全身穿着不知就是哪让人不自在。她像是照着三十年前图尼克小时候家里客厅的妇女杂志封面的那些时髦女性打扮自己。但因为她是丹夫人,不要说这艘游艇,之前在西夏旅馆,所有的管理高层全出来迎接。“是丹夫人哪……”“果然本人比电视上还美……”这些穿着笔挺西装的老世家子,太知道嘴上松紧拿捏调点小情让丹夫人笑得花枝乱顫。丹夫人也惬意自在地让自己成为那唯一被男人们阿谀宠溺的女人,不,女孩。之前她还侧躺在游艇顶层甲板摆各种模特儿姿势让大家拍照。上快艇前她换上泳裤也是弄得全船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谁偷了丹夫人的裤子?”
丹夫人说:在庄子的《养生主》里,有一个大家很熟悉的故事,叫做庖丁解牛。庖丁解牛时,他的手臂舞着,肩膀动着,脚下踩着,膝盖顶着,整个动作,“合于《桑林》之舞”,解剖一头牛发出的声音,“乃中《经首》之会”。刀锋过处,那头牛稀里哗啦就解体了,“如土委地”。
丹夫人说:庖丁解牛,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领会了。透过厚厚的牛皮和牛毛,我完全知道牛骨骼的结构、肌理的走向、经络的连接。这个时候,我就可以用刀子准确地进入它骨豁的缝隙,顺着牛的自然结构去解牛。庖丁说:“以无厚人有间。”我这把刀用了十九年,还像新的一样。
丹夫人说,如果我们人人能成为这样一个庖丁,如果我们的灵魂上也有这样一把可以永远锋利的刀子,如果我们把迷失在大千世界的生活轨迹变成一整头牛,如果我们能看到那些骨骼的缝隙,最终能够准确地清理它、解清它,那么,我们获得的会是人生的高效率。
丹夫人说完时,瞄了身旁一个穿深色西装戴白色丝手套的年轻男孩一眼,那家伙像布道大会带动唱的助理,脚踩弓步,右手朝上,但手掌下翻,朝着全场听众做出一个扇形弧度,既像挥别又像撒种子的虚空安抚动作。全场如痴如醉,掌声如雷。
轰——轰——轰——
“谁偷了丹夫人的裤子?”
但图尼克觉得丹夫人真丑。她的衣服乱土的。她的身形若是个男人,有点像那种理平头、矮壮形的蝇量级拳击选手。事实上她的嘴角延伸到颧骨的脸颊小肌肉十分发达。她演说时你会畏敬那充满力量的脸部肌肉的拉扯、纠挤、颤跳、旋转……没错,丹夫人的嘴就像洗衣机的脱水马达,可以强力地把我们这些黏答答的疲惫灵魂,像浸湿的衣服快速离心旋转而至脱水干燥……
船老大受到挑衅,把马力推杆压到底,快艇尖锥几乎悬飞在空中,白色的水花溅飞上他们上方,像海底鬼魂争相伸出手臂要将这快艇上的任何一人抓入湛蓝的浪潮里。但丹夫人像唱歌剧那样飙高她的喉咙:
“快!快!快!”“快!快!快!”
这已是丹夫人第三趟搭这快艇,而艇的极速就在这了,风压使得图尼克和家羚家卉的脸都像水球那样凹陷。但丹夫人仍充满劲头地喊不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