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生主
图尼克和家羚坐在右侧最前座。丹夫人站在甬道最前方,车身在行进间摇晃着,丹夫人在这种前后左右的摇晃中,像一只摇骰子的碗那样字句清脆蹦跳地解释规则:
“……我将牌发给大家,一人抽一张,不能给其他人看见你的牌。抽到杀手的人自己心知肚明。我作为判官,是除了杀手之外唯一目睹整个杀人事件真相的全知者。我会要求大家把眼闭上。这里面只有杀手不必闭眼,杀手就在这辆游览车内,或用手指,或用眼睛瞄,挑一个人杀掉。
“大家睁眼之后,我会指出谁是死者——谁已经被杀了。然后全部的人做一轮推论,猜测谁是杀手。当然杀手也藏身在其他无知的人们之间。他可以放出假讯息假推论误导大家。之后,除了我——判官,全部的人投票表决谁是最可能的杀手。
“不打扰你了。”
图尼克越过男人的那块石床,继续前进。这样背对他的时候,他拾起一块石头从后脑把我击毙,恐怕过了好几年都不会有人来这发现我的尸骸吧?
但图尼克错了,也许是地平线高低起伏的视差。也许是海岸线沿着峭崖悄悄拉了个不为人知的弧弯。总之,离开男人不到五分钟的脚程,图尼克眼前是一种豁然照眼的印象,在一片较低坦的砾石滩上,散落仰躺着十来个像刚刚那男人一般模样的裸体男子。有的年老肚腹松驰、有的年轻肌肉贲张,那其中亦有一两个的皮肤像刚刚那家伙一般黑亮。
妈的,闯进一个gay的秘密天体营了。图尼克心底暗暗不安。
但海滩上的裸男们,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孤寂或自弃气氛。他们每一个个体之间,皆隔着相当之距离,各自躺着不动,无有任何两两相偎。如果不是海浪持续重复的巨响,你会以为那是一幅完全静止的画面。
地表上瘫着的、躺着的、直立着的都只是残骸蜕物。
连风都只剩下割裂皮肤的大小锐刃。
图尼克被晒晕了。他沿着海岸线在砾石滩上的巨石阵和石堆间跳跃着。海浪的声响像一只被诅咒禁锢之巨兽的规律心跳。他至少在这片荒瘠的裸石滩半爬半跳了一个多小时,却没遇上一个人。这片海滩的后方是一座陡立而上的峭壁。对比着其后深绿色的山峦群丘,这座峭崖的形貌,非常像在最初时刻禁不住好奇脱队独自跑向海洋,在倾身向前快要让脚趾触到波浪的那一瞬,随着整个族群集体被诅咒之梦魇终于还是石化成孤立在砾石滩上的赭红色巨大岩柱。哦,事实上整片砾石滩上的累累巨石,全是这个峭壁巨人的头颅、脸颧、下巴、拳头、臂肌、乳头、肚腹、阳具、大腿肌、膝关节……在漫长时光中裂碎剥离而出的部分。最大的一颗巨石坠在两三百米远的海中,突露于潮浪上的部分被冲蚀得光滑晶亮,那或是这巨人的头颅,却成为海潮旋涡最凶险处的矶钓者梦幻处所。
什么都没有。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却发现不远处的一块裸石上躺着一个黝黑发亮的生物。一开始他以为是热空气造成的视觉波浪化,那像是一坨正融化中的黑胶或沥青类物事。但是那玩意在动。不会是被浪冲上岸礁搁浅静静等候死亡的海豹或小鲸吧?
像动物园荒弃角落里一群毛秃羸瘦、绝望而沉默的雄狒狒。
无有生殖的气味。
无有嬉耍、争食或划分权力地盘的互动。
眼前的无垠大海,在发烫的空气与被自己鼻翼反光刺得睁不开眼的一团熔浆金光下,像最精密钻石切割的蓝宝石那样的蓝。
在那辆游览车上,他们玩起“杀人”游戏。
突然那东西从岩石上站立起来。在这样的烈日强光下,图尼克惊讶发现那团黑色的轮廓中另有较浅的黑色局部像泡沬从油井中汩汩冒出。妈的!是一副硕大得让他脸红的阳具。
那是个活生生的人。男人。通体上下一丝不挂。原来或正躺在石块上晒太阳。那人的身体被烈日曝晒成他经验中不曾见过的,像汽车钣金喷漆那样亮的黑色。相较之下,那恬不知耻袒露的性器和睾丸,则像蒙上一层灰的木炭,肚腹末端的阴毛则像一丛焦枯蜷缩的鹿角苔。周边遍地不见男人褪下的衣物。他是怎么独自一人赤裸走到这个海滩。若非男人手上提着一小罐已见底的胶瓶矿泉水,图尼克真觉得眼前场景,好像他儿时见大人在厨房阴湿处铲起一只蛞蝓,将它扔在烈日曝晒周边无有草丛的水泥空地上。很快地,那生物的形貌会因腔内水分迅速消失而塌毁萎缩,变成一小团痰胶。
男人是从旅馆那边来的吧?仰头在他们身后那峭壁上方,烟尘漫起处是当年工程险峻的公路,偶尔会有游客把车停在围栅边,下来眺望海景。但男人裸晒的这个区块恰是鸟瞰视野的死角。图尼克不知为何,非常确定男人不是疯子、流浪汉、迷路的白痴……这类人物,他是个“文明人”。虽然自己一身衣着面对着对方在近乎苦刑自虐被烈日摧残的黑亮身体,确实颇不自在,图尼克还是停下脚步,和对方四目对望,掏出烟来点着(他不确定要不要打烟给对方?),和他攀谈起来。
“那边过去还有路吗?”
男人一脸似乎禁地被人侵犯的不豫神情,喉头低哼一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