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
所以你又闯进别人的梦境了?
所以我们说的是一个里面外面翻转的卵壳世界,所有的伪感情为了拼缀一幅真的……或恰好相反,所有真实细节全为了调度搭建一座“梦之旅馆”?
想象中的老大哥从来没有出现。没有人来买他们(那么骇丽的脑、身躯,以及藏在记忆库里的上万张未来世界该被建造成什么魔幻之城的投影片),没有人向他们下订单、没有人找他们当佣兵或组一个包含天才黑客、功夫高手、爆破专家、通灵者和微生物专家的秘密任务小组去解除一个迫在眉睫可能造成地球全人类灭种的巨大危机……
自恋,但无害。他和她无话不说。而他说的任何事她总照单全收,不仅仅是温柔与慈悲的聆听,常常他自己在胡说八道忘其所以的中途,突然见到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那是伪装不出来的,对他描述的那冷酷异境的深刻哀恸,他自己也会被这样的,像真的有许多尚未成形的禽鸟胚胎尸体,成串像亮晶晶的丝绳从他嘴里喉咙深处拉出来,感到羞耻的感激。
也许可以视为一种喑哑者在密室内的交易。战栗羞怯、欲仙欲死,像许多年前他看过的一部电影,大海包围的孤岛,一个被世界弃绝的美丽女钢琴师(是的,她是个哑巴)。那个男人渴望她渴望得要死却无任何表情达意之繁复伎俩,于是躲进一种喑哑者最纯净的交易形式:他用一大片土地和她先生换了她的钢琴,伪托向她学琴,而后在密室中和她(是的,只有他和她)达成这个交易:她每褪去一件衣服或让他看她身体的某一部分,便可换回那架钢琴的几阶琴键。
当他向她描述自己是“卵化之人”的这个时点,似乎那薄壳外纷红骇绿野兽凶猛的世界像海潮包围着他和她的这间密室,是的是他遨请(或更像诱惑)她进入这个让他停止在一种畸形男童状态的纯洁卵囊内,把那些皮影戏般的倒影们屏挡在薄壳之外,如不解其字义的符咒,什么孙道存背巨债弃旧爱狂交新欢华南金控小开狂追关颖黄志玮情变戳G奶罩门双J二度撕破脸言承旭抽成狠捞二千万出狱一一五天萧淑慎百万买毒内幕潘慧如露点照曝光。
他们无话不谈,在那个卵室内,她的阅历(包括情伤,包括和不同时期不同情人的性),当然远较他丰富许多喽,那倒不仅因为她的年龄恰是他的倍数——有一种说法,三十岁以前的人生或许是一个单位的人生,过了三十岁之后的人生可能可以是数十个单位的人生。或者恰好相反。像车子的手排档,起步时一档推到二档到三档到四档到五档,三十岁之前可能你正是那变速箱里齿轮和球轴的切换,不对等的时间感受是,过了三十岁,有的人是四十岁,你就恰好打档到顶速了,生命并不会五档六档七档八档一路再换上去。但这时你的心智、身体都已打到一个不用理会换档只要踩油门的状态了,所以……所以当她回忆着她和第几个男人的欢爱时刻,她整个人闭眼像漂浮飞起的神秘状态时,并没有他同龄那些好色女孩夸耀猎奇时把注意力放在对自己不能凹塌起皱或膨胀的身体之强迫症。她非常自由,并且意识到这种自由的高额币值,并且她在描述那些不同时期的男人时总带着一种收藏家抚挲一只只宋官窑的宁静。她仍是那些男人生命某一切面最好的鉴赏者,她看得见(并且记得)其他女人们不懂他们的某一个隐秘的美丽之处。所以关于记忆,她不是那种用过即丢(把对方当充气娃娃用过即拔掉气栓挤扁折叠)之人。
过去的事如此美好,美好得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此刻,她坐在这男孩的对面,近乎嫉妒地感受着他置身在像一整壶盛满着水的年轻状态。像毛色丰润的雄性猫科动物耸肩抖毛的瞬刻,像油汪焰亮的烛台。只有到了她这个年纪,才能体会在他现在那个年纪,身体完全无意识、无噪音驯从在独一完整自己的理解和使用,是多奢侈的造物恩典。在那些酱色老人斑、那些像酒宴尾声餐巾布皱缩脱离肌肉的薄皮、那些眼球下发黄的锈斑、那些时候到了就涌现在口腔里的臭味,那些包括膀胱、肠子、关节,全被某种沙沙沙小虫蛀空般的脆弱感……像剽悍的藤蔓钻进气窗,从每个角度爬覆上她标本般的骨架之前:她记不得那样美好的时光了。
男孩朦胧也意识到隔着他们中间的这条淹浸着造物者智慧的河流,贸然下水可能会剥去掠夺他现在身上那些发光的事物。他悠然抽着烟,睁大眼睛聆听。当她像个邋遢老太婆、泪腺失控而泪汪汪时,他会伸长手臂过来搂她肩膀一下。那里头有一种年轻的狡猾和残忍。他恰当地安抚她,为她故事里那些无情烂男人感到愤怒,甚至他会说出像“我觉得您到今天还是充满了魅力”这样贴心的话。但她知道,他裤里的棉内裤穿了一天仍不会有老人特有的酸味和黄斑。他的性器被陌生女人抚弄把握时,不会有担心羞耻于它变得如此丑陋的心情。如她偶尔起了淫念,首先让自己欲火全消的,就是脑海浮现自己那已经布满白灰杂毛,像火鸡下巴皱缩的难看私处。
但这样靠近坐着聊天已经很好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偶尔她会在那些布满时光灰尘的回忆中,突然插句冷笑话逗那男孩一下,他会慢了好几拍才意会,然后安心地栖藏在自己的年轻里搔头傻笑。她很想对他说,你啊,害我得这么端庄优雅地说话。从前我在你这年纪,那些男人,靠这么近说话,没几下手就伸过来了,抚摸我的脸,撩撩我前额的头发,有时会把发烫的手掌放在我大腿上……他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噢。并不会有进一步的轻浮举动,但他们就是会在听我说话时,像我同时是一把弦乐器什么的,总得碰碰,摸摸,不打断我说话,但让我知道那样的说话时刻是只有我和他们,一对一正在独处的亲密关系。
说是“男孩”,其实也是个三十好几的男人了。但他坐在她面前,年纪小她足足三十几岁。她是拥有他两倍生命时间的人。而他在她面前,似乎不自觉地会出现一种男童的气质。所以她打从心里就称他是“男孩”。
所以,那不能说的秘密是……他,或她,有没有臆想过那个画面?不,不是性幻想,但他们确实像世间男女那样相拥而卧,也许裸裎相向,但他们都不是年轻人了,他们各自太清楚挂在自己身体上足以诱引别人欲望的资产,简直像快收摊的猪肉案上铁钩挂着的最后的一两片生肉。她突然意识到他所说的那一只一只卵生之人的时间意象。她可以像一个灵导师那样启蒙他(不,不是你经历的那些无爱的运动员性交),但那是不是会像他描述的那些尚未成形的半液半残骸的丑怪物事从敲破的蛋壳里流出?当她逆反造物的时间规则,不等他自己破壳挣出,想把这些丰饶神秘经验传递给他时,那即意味着她把属于他的那枚蛋举起,准备敲下。
你先说。他说。
你先说。她说。
他曾说过无数个在这样醒来又睡去,在那些漂流旅馆中梦见的梦境中其中一个:他梦见他的母亲死去,尸体被一队穿着渍黄白西装挂金黄垂穗与肩章戴海军司令大盘帽的出殡乐队手扛回家,那是一群像他母亲兄弟姊妹的老人。他们七零八落的铜管乐器上且沾满锈斑。他讪讪地不知该以死者的儿子感谢这些陌生但寒碜的母系亲戚或是以丧家身份狐疑冷漠防卫这些丧葬兀鹰是否挟着尸体敲竹杠(他发现母亲的尸体已被化上妆,穿上那种佛教团体师姊们的暗色旗袍,那似乎让她并不如她生前晚年的孤独落单,好像她确是那些早已失联的生母亲戚的那种出身:他小时候曾听说,他大舅是卖叭噗叭噗冰淇淋摊车的,他五舅是杀猪的,他二姨是在葬仪社唱孝女哭调的……所以,所以这些老人是晚年失业,全依亲靠二姨的关系组这一支出殡乐队了?)。他记得在那梦中,他和他哥哥,像两个长不大却已是中年人脸貌的没出息儿子,在灯光暗惨的饭厅里,拘谨且眼神游移地交涉着母亲留下的几栋荒郊不值钱的房子所有权。他在一彻底意识自己此生是无用废物的哀恸中,趴在他母亲的灵床前干嚎着,像习惯对这早已一无所有却总割肉贸鸽,不,割肉活存这两个无用老男孩的老妇撤娇的机械性表演,已成真实胸中块垒,那永不拒绝他需索永不揭穿他谎言的源源不尽的枯瘪乳头终于被栓锁住了。
但他醒来后,才确定他母亲尚未过世。且真实世界里他和他母亲从不是梦中那种泥淖腐烂老儿子吃老妇尸体的依存关系。
他们今天谈话的开头,她记得,男孩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把门关上,她就像在黑暗里等候了十几个小时的猫头鹰,她披着一种暗红绣吉祥花藏毯,两手握着一杯温掉了花瓣都泡烂发白的茉莉花朵儿茶,颤抖着,几乎快哭出来地问他:
“你告诉我,你会觉得我之前告诉你的所有这些事,全是我自己编出来的吗?”
他说其实他是卵化之人。
什么是卵化之人呢?就是母亲从热乎乎的膣孔将他排到这世上之时,他尚未成为人形,而是被包覆在一椭圆形薄壳物事里。他的登陆小艇,他泡在尚未变成自己的胶糊液体里,这样说有点像虚无主义者的诗句。“那时/他尚未成为他自己/虽然他浸在未来的自己之中。”如何想象这光滑饱满同时脆弱的球体中,时间敬业地将一点一滴的“他”拨付进某种形体的账户里?人们通常的手段是直接将许多个不同时期但外观一模一样的壳膜敲破,让未成形的——有时只是一只手指俱全的手臂、有时是湿乎乎纠缠一团的小心脏和肠管,有时已半具雏形,人形的头颅和身躯像一只透明的素胚瓷器,可惜脊骨尚未长全,五官不明的头从脖子处垂耷到腹腩——半汤半货地流出。带血的。看见里面是怎么回事。但就是可惜了糟蹋了原该填匀的、系绑的、干凝成实体的一个可能。
这样的说法或是他的一种撒娇方式,尽管他已是个秃顶且口腔尽是假牙的中年人了。但那变成一种他们这一代人的自艾自怜方式:机械人、变形金刚、火影忍者、赛亚人。他们把眼前庸碌活动的街道人群想象成废墟,感伤又冤愤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中断的伟大计划曾经无比精密无比高科技高文明高成本打造出来的新人类。他们怒气冲冲想象着自己的昂贵水晶灵魂和配备的强大武器找不到和这个废墟世界对价连接的系统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