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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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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该怎么办呢?他有点躁怒起来,发生在他眼前的形貌溃散让他感到阴暗。

但她就是你啊。

(或许是在一倒走的钟面,她像琥珀里的蜜蜂全景展示看见而非预知年轻的自己灵魂里那无法控制想去伤害人的黑暗冲动?)

(难道衰老的个体和年轻的自己并不是同一个人?也会喷涌嫉妒之酸液?也会从中横阻对方可能拥有之幸福?)

(或是,她意识到,一旦这时间幻术的美好模型停止在衰老而深谙人世的他搂着年轻新鲜的她美丽胴体之时,现在这个老妇之形的她所拥有那所有沟渠皱纹里熠熠发光的泪水、憾悔且慈悲之爱,洞悉人类愚昧糟蹋珍贵情感所有历历所见……全如栓子拔掉的洗脸盆在旋涡中漏光。而那才是她在这密室中想传递给他的爱之真谛?)

他发现他和她这样在这间密室中说话时,她逐渐变年轻。当然有许多这样的故事、小说、电影,早存在了这样年龄悬殊成为爱情缺憾的两架电梯楼层数字显示灯各自的上升与下降之情节。在这间因空调而干燥除菌的密室里,年轻的他慢慢变老,年老的她慢慢变年轻。理想状态自然是他们终将在一恰好的年龄相会(也许那个交会点是他们皆停在五十岁就太刚好了。他想)。但这些博尔赫斯时光电梯总在启动后不可逆不能按暂停键地继续那时间之河的流动(不论是顺流或倒流),是的,他们必定曾经过一四目互望的黄金交叉时点,那时他和她的心智、身体素质竟完全相当,在她尚是老妇而他尚是卵壳中男的辰光她娓娓传授给他的那个遥远年龄之人生视角,这时他稍能体会其中二三况味了;而她也在躯体岁数逐渐下降年轻的晕眩耳鸣中,慢慢遗忘那消失的年纪所附加的感伤、疲惫、对人心不得已之黑暗卑鄙的宽谅和伤痛,至爱之人或友辈的逐一死亡自然而然的孤独感……她的电梯持续下降,而他持续上升。乃至他俩竟亲眼目睹在这房里发生的一切:肉眼可见的苞蕾绽放成盛开之花的摄影快转幻术。他变老了,而她变成一年轻新鲜的豆蔻女孩。

(当然在某部耽溺于这两人时光逆箭头魔术之机械性荒谬本质的电影里,故事的结局是一个悔憾,伸手触碰不到这场交换岁数游戏之她理想年轻女体的老人,和变成襁褓女婴的她,这样欲哭无泪的画面。)

她记得那曾经痛惜他如此年轻、美丽但又无知的瞬刻。她无法将她曾经验过的,他那年纪之后层叠收折的人生历历如绘转述给他。他在他和她这样一个变老一个变年轻的相向对撞的,她还比他大的最后一次卵男告白,是他曾在、曾在他父亲持续的斯巴达挥拳施暴的男孩身体时光,有一个怪异、不很愉快、但说不上是伤害的经验。那时他父亲在台东开了一间面包店,店里请了三四个面包师傅,其中一个最年轻的,大约不过二十出头吧,他印象是这位叔叔长得很白皙秀气,他母亲曾私下评论“这孩子太油滑轻佻”,后来好像也是搞大附近另一家快餐店老板女儿的肚子,才被他父亲开除。但那时这位小哥和他家三兄弟最玩得来。他哥那时念国一,他小四,他弟小一,放学后他们总在面包店地下室的工作台间边写作业边和一身白面粉的这家伙打打闹闹:偷捏一下屁股跑开,用烤箱长叉去挠他,或把小坨湿面团塞进后颈汗衫里……然后在他母亲的叱骂下,像撒欢小狗心搏快速,兴奋无法立即退去,浑身发热地上楼洗澡、睡觉。

那时他们三兄弟睡在二楼一间通铺,一人一床,像日本人的卧铺垫褥。有一天晚上,这一切如常按序进行,他们各自睡在卧铺上。灯已按熄。突然黑暗中有人蹑足上楼,进来他们寝室,他瞥见是那年轻师傅,那像是无声延续之前恶戏玩闹的默契,他闭上眼装睡,憋住笑看这调皮的大玩伴会弄出什么花招。

结果,那人像黑影,褪去他的睡裤和内裤,拿一条橡皮圈缠绕在他的小鸡鸡上,一圈回绕又一圈,然后也没帮他穿回裤子,又静悄悄地下楼。

如果可以……把这个世界,不,这间旅馆里就好了,全部人的苦难支撑起来,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脊骨像那些西洋画女人蓬裙里鲸鱼骨撑架弯曲的吱嗝声,她像一支琴弓那样被某种演奏者的激情压弯着。

她想告诉她的父亲,不,更多的时候她是独白般的对大天使图尼克说话,她说:

我觉得疲倦极了。

作为负轭他人经验、回忆、痛苦与憾悔的那个卑微的女神,她预知发生过的事——常常并非预知,而是在一种梦游般的迷沌中,事件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她才一惊:这事我曾经经历过了——在图尼克的造字练习中,“女神”或是介于白痴、娼妓、毒瘾重症者之间的低等族类。

这件事在他成年后常被召唤回来,和他自己对话。那整个过程他始终装睡,甚至他不确定他哥和他弟是否也在一旁装睡。为何挑中了他?那算是一个二十岁大男孩自己也不知越界的恶戏,或是,确实带有性的成分?为何他没印象第二天他或他用贼笑的方式提起这件事?或事实上那过程(他的小鸡鸡被一大哥哥拉起,缠绕东西在上面)他或许是愉悦的……有没有什么他当时无能选择更适恰的态度以对抗的阴暗东西,在那次侵入他的自我意识中?如果在三十年后的现在,他又遇见他,或许他会以暴力加诸他以换取当年那不对称的天平歪斜……

但这个故事在他终于越过界面,比她年纪大了之后,便不适合对比他小的她倾吐了。

他因为年轻,所以故事总鲜烈且脸廓分明,急着让世界辨识。到后来她总在聆听,轮到她说时却嗒然无言,有许多那年轻时像捏面人让人目眩神迷从她拨弄故事的指握间挤出的故事(悲伤的、乖异的、滑稽的、下场凄惨的)在她这年纪则完全不是之前讲述它们的那回事,后来的故事尾巴摇狗改变了她的心境,像创作数十年的大油画,一层一层油彩覆盖上本来的构图。她所有的故事变得像历史太悠久老城的下水道管线,新的脉络和旧的脉络和更久远甚至废弃的渠道全夹缠穿绕在一起。每一个故事都像她这一生全部经历、感伤、追忆的这本大书的开章,一启动便要启动她的“追忆逝水年华”,而无法各自独立成一个短篇。

有一次(在她还是比他衰老的形貌时),某一次在那房间里,她突然像降灵起乩之巫,泪流满面,浑身哆嗦,披头散发,哭喊着:哦,你不能掉进去,你这么良善纯美,她在利用你。我预见了未来她将在你额头劈下的那一斧!我怕你会撑不过去。他为她的歇斯底里感到迷惘。他心底隐隐体会那正启动的渎神魔法。他想对她说:但她就是你啊。

他说,不会的,我保证,我不会让她伤害我的。我真的被她伤到走不下去,一定来找你,好不好?但她口吐唾沬,翻着白眼,头左右摇晃像要甩掉黏覆在脸看不见的蜂群。你不懂,她会伤害你,而那时你找不到我的(他心里想:当然,因为你变成了那个年轻的她)。啊。好痛苦。我看到了那伤害。那么巨大。那么邪恶。是你承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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