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也不知是唤起年轻时的怨愫或只是一种故意嘲弄的低俗喜剧腔调,又加了一句:
“连对女孩子的手段也跟你当年一样。楼下那些小蹄子全给他弄得神魂颠倒。”
干!图尼克想,这是哪一出的蹩脚演出啊?
他想:也许现在我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不是不是,恰好就那两只公猫长得像他们。其他的名字很寻常。”
他跟着她低头钻过一架回旋铁梯,然后往上爬,像进入古老巨大雷龙的脊椎腔里,环绕着那金属旋涡外沿是一格一格类似图书馆规格的柜架,暗影中那仿佛波浪状鱗片的物事,他略一细看发现全是大卷的电影拷贝胶卷盘。那像是这座旅馆的梦境密码中心。他瞥见其中几个小贴纸标示上的字:《英烈千秋》、《独臂刀王》、《空山灵雨》、《龙门客栈》、《血染雪鹰堡》、《坦克大决战》、《偷袭珍珠港虎虎虎》……
只是一般程度的老片收藏迷嘛……
但是等他们继续往上爬时,他发现那些拷贝盘背后的标签变成一些令人不快的数字:《1407.68.1~6》、《1511 . 72.4》、《703. 73 .2 ~ 9?……房号。年份。月份。哦,原来这是监控中心。他并没有太惊奇,二十年前的好莱坞电影就演过了嘛,那像是他梦境中的一部分。整面的监视器电视墙,上面跳闪切换着这旅馆的各处角落:电梯里、大厅里、走廊、一楼酒吧、外面的细雨中的无人花园、照明灯笼柱的顶楼泳池和网球场……但是他们继续往上爬,到达那最后的密室时,他第一眼只抬头看见一台老旧的、不到十英寸、一般的监视器屏幕,绿色电线早已被扯断。所以躲在这空间里的人,除了自己,并无能知道偌大旅馆其他空间里的人们在进行些什么。
图尼克想:从一开始,我在这旅馆里的一言一行,皆惘惘意识着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监视着。或许因为这层猜臆,使我做错了那么多。结果是这么寒碜的设备。但即使只有一台监视器,至少也代表这房间里的人恐惧着某一个他等待着的人。
他发现在那房间靠墙处有三四条锡箔圆筒管,像剔去内脏筋肉的蟒蛇蛇皮标本那样鱗光闪闪自屋顶上方管线处垂挂下来,且那些粗管腔体内发出轰隆隆气流旋涡的音爆,他记得曾听一些在报社待过的老人回忆,之前报纸全盛时期,整座报社大楼各层楼各编辑座位皆像蚁穴指叉状分枝那样,由许多条透明亚克力真空吸引管连接着。记者写好的釆访稿或编辑台校订打好的定稿,皆卷成小纸筒放进那真空吸引管的一个圆孔,马上呼嗖一下上升被吸去各版主编那等着排版落版。那真像一个信息巨人把手指、脚趾、眼、耳、鼻、舌、头发……身体各末端接收到的小气泡般的世界碎屑,呼噜噜呼噜噜朝一脑袋核心送去,最后组成一个全景的缩影。
他问美兰嬷嬷:“那些管子是做什么的?”
难不成是输送老头子的食物、酒和咖啡、烟草?
或是这旅馆最底层的地狱里,老头子像个被监禁的毒瘾重症患者,在上面那云深不知处的某一层楼某一间实验室,有一群穿着白色外科手术服戴口罩的严肃家伙,每天在仪器里层析、化验、萃取从这几个大筒管输送上去的,老头子身上剪下的头发、鼻毛、阴毛(对不起,是白色的)、指甲屑、釆集的尿液、粪便、眼泪、鼻涕、精液……?“这老家伙今天又拉K过量了。”“老头子昨天又找女人进那密室了,尿液中有威而刚的高浓度含量。”“那个老太婆又偷带烈酒和甜食给他了。”他们像一群科技蚂蚁不带感情却又容易被惊吓地监控着蚁穴最底端那只腐烂发臭的,笨重不能移动的胖大蚜虫,因为从它那丑陋的腔体内部,可以提供他们甜美如蜜的梦境泡膜?
美兰嬷嬷说:“不过是一些A片罢了。”
下一秒,他发现一个老人坐在布置成像白色恐怖囚室空荡荡房间中央唯一的一张导演椅上。像阁楼又像仓库屋顶垂漏下的光束中灰尘缓慢浮升又降下。
美兰嬷嬤撂下他,走去老人身旁,侧坐在导演椅扶臂上,像小鸟依人的少女偎靠在发出钝剑光泽的铁汉身旁。
老人哼了一声:“就是这个小子?”那一瞬像一架电影中的犀牛标本突然因计算机动画效果而表情扭曲口吐人言。图尼克这才肯定这个出场效果是回归到一个伟大导演在寂灭之境心中最后留下的,只剩下他这造梦之神孤单坐着的片场。像一座天文馆拱顶伪仿成苍穹的灿烂星空。老人坐在那儿,他的脸或他自己便是这座旅馆诸多混乱梦境的缩影。
美兰嬷嬷柔声说:
“别那么凶,他简直就和你年轻时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
他不确定她说的是实际层次的,这个旅馆之冥王生活中低层次的小小癖好,他们盖了这看来像十九世纪中叶机械和怪兽、巫术犹混淆不清的巨大管线,只为了让老头子看完换片那不同类型不同国家的A片?还是她有读心术,她正就着他脑海中的猜臆(而且可能猜得蛮接近喽)故作神秘地嘲讽一下:是的,这整座旅馆每一个房间里所有单元内人们的梦境,全透过某种界面(针孔偷窥摄影机?)进入这被封印压在旅馆底部的这魔神的脑海中,然后,像那些回教徒西洋棋机械人骗术、巨大蒸汽机锅炉错误设计的飞行城市,或是用牛皮、蜡烛花、船舱缆索、上百组齿轮、光学魔术和一张狂人设计图所建筑的性爱傀偶大型剧场……一种更接近修辞学而非物理学的华丽幻术,让这脏兮兮大小便失禁的老人成为一接单忙碌的梦境光盘压片地下工厂?而美兰嬷嬷向他炫耀,她看过那些从老人脑袋生产出来的梦境制片,“不过是一些A片”?
墙角靠着两张冲浪板,一些猫在隙光切割的不同浓度暗影间跳跃,有的眼睛像它们的远祖在黑里熠熠发出顶级猎杀者的黄色冷光。一只胖大的黑白黄三花猫压着另一只头圆腿短的虎斑猫。美兰嬷嬷呵斥:“别欺负人家,郝柏村!”
那只胖猫一抬头,眼线上各一道浓眉般的黑斑真的像一脸俨然的那位前参谋总长,被压的那只眯着眼,下颚突出,脸显得比一般猫长……
“下面那只叫什么?”“李登辉。”
那其他那些灰尘中逐跳翻滚的,不会是恰好叫宋美龄、于右任、胡适、蒋经国……这些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