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之女
女人说:说不清楚耶,近一点的年代从清代明代,远一点的,据“专家”以丽石黄衣测定,或凿痕的工具判断,可能远至新石器时期之前的八千五百年前;甚至“专家”以第四纪冰川擦痕打破岩画构图线条,推测最早的贺兰山岩画可能距今三四万年前……
他笑了起来:我好喜欢你说“专家”时的认真劲……
女人抬头眄了他一眼,弄不清他是调戏还是纯粹对这处岩画场景的失望嘲弄。他们站在这强光投影脚下的影子虚幻地只剩小小一抹的想象摄影棚。他们之间的任何对话都决定着各自胯下掺满沙粒的直立人性器,是属于文明人或野蛮人。
曾有一位深谙颅相学的长辈,看了他的妻,说:这绝对是阿拉伯人的后裔。那是怎么回事呢?澎湖人多泉州移民,泉州在宋代,是国际第一大商港。阿拉伯商船樯帆云集。
女人,莫非也不是汉人?
车到了一山隘口停下。这就是了?他有些失望问道。是啊,这就是贺兰山岩画。下了车之后,他们在冲积河床旁的砾石滩上像岩羊那样蹬跳着。女人一边轻微喘着一边解说着。
这就是太阳神岩画。
这是古代狩猎动物图。
第二天晚上,在旅馆房间里,电话铃准时响起,他几乎像初恋时守候年轻的妻打来电话那样的心情,快速将听筒捞起。
“先生,今天要按摩吗?”
他抑制着不让对方听见他这边浊重的呼吸声。他该怎么说?昨天谢谢你?或者,建议她不要再躲在电话里用这种色情角色和他说话,也许明天可以请她当他的地陪?你愿意陪我在这城里四处走走看看吗?
“先生,今天的身体好些了吗?我们的小姐很温柔噢。”
沙子的意象还是从房间的各角落,床底、地毯毛、脏污的立灯褶罩,遮住外头光源的窗帘……从四面八方刺痒地钻进他的皮肤毛孔。他飕地打了个冷战。
这是人面兽身岩画。
这是猴头,据说是孙悟空的原型。
这是外星人的形象。
但是这个岩画溢口实在太像一个人为规划的露天艺术展廊了,环绕着一条清澈溪流三面的岩壁,大约不到五百米的蜿蜒步道,挤满了数百件不同年代的牧人们留下的作品。他问女人:“这些岩画的年代?”
这时他们似乎又变得十分亲密了。女人不再说他听不懂的语言。小小的身躯极贴近在他胸膛下方,那使得他们的说话像恋人间的耳语。太阳在他们头顶像摄影棚的灼热水银灯,有点假有点虚幻地打光,把岩壁间的耐旱骆蛇草或蕨草,或是近距离时女人脸庞上软软金色的绒毛,全无比清晰特写浮现。
“不了。今天不成。先不要了。”
第二天,他和那个女人叫了辆车,烈日下直奔城市北边的那座当地人昵称“奔跑中的野马”的山之山麓(那就是了,他尽量不让前座的司机和女人发现他全身颤抖着:他父亲和他祖父,当年就是以这座蓝紫色的山为坐标,展开他们的逃亡之途)。那个司机是个河南人,一脸杀气,车行驶过沙漠砾石滩中央一条笔直的快速道路时,他嘲弄地指着山和他们之间,一坨一坨灰蒙蒙,倒扣碗形的土丘:“那些,就是西夏王陵。”
“八〇年代的时候,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这儿不是有个空军基地?谁晓得山脚下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是个啥?据说战斗机操课还把它们当靶标射击,还好或许是炫耀枪法,尽挑小的打。那就是一些陪葬陵喽,主要的十九个王陵倒都留着。”
大多时候女人在前座和那驾驶用当地话交谈,他发现自己有一种类似小男孩被成年男女轻忽时模糊的妒意。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女人穿着长袖薄衬衫,戴养乐多阿姨帽、墨镜,像要把自己严密包裹一丝不露在脖子处还系了条嫩黄丝巾,那使得她朝后裸出的耳朵非常性感。他觉得非常眼熟,突然想起这不是他的妻子、妻的母亲、姊妹们,在夏日回澎湖时,烈日下无遮阴处的标准装扮?他记得所有人初见他妻子时都会说她皮肤白,眼窝深鼻梁高眼珠且带淡绿色,像老外。她们家族里的女人似乎也怕这种白晳透明淡蓝静脉隐约可见的异族特征,在海岛的烈曝下消失,故而几近病态地守护着那白。
这样对照着强光蜃影的已不存在的妻子的形象,他闭上眼,妻子全裸(奇怪是她正忘我贪欢,眼睛微眯舌尖抵住上门牙的淫荡脸孔)那像牛奶河流一般的白色胴体让他唇喉干燥地清晰浮现。他发觉女人也很白,这一点使她与妻子像两只对比的瓷器,某种底胎的质地触感有一神秘的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