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之女
他记得第一次带着年轻的妻到宾馆约会时,他也是这样肚子不争气地不断跑厕所。那时她便像个毕业旅行的高中女生坐在床沿用选台器专注地让电视画面不断切换。
他那时为了遮掩自己的狼狈,便对她说:
“你太美了,所以我的‘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变得不听话不肯闭上。一直睁开。”
“二郎神的第三只眼?那是什么?”
他想象着她的回答。所以你正在你的旅途上喽?你找到你一直疑惑的答案了吗?你的心跳感觉到和你祖先们在这条由沙漠、瓦砾荒原、干涸的河源头、枯黄的高原草滩……拼缀而成的逃亡之途上相同的振动?
图尼克突然想起:许久以前(或者并不那么久?),在那幢不断增殖变形,乃至找不到甬道或旋转门出去的古怪旅馆里,有一个姓范的老人这样对他说:“我们必须要弄一个‘迁移者故事’的孤本给他。”于是他们改头换面,变成另一种人。
图尼克想:“我只是要连接起那断掉的一截。”
一截被弄断的铁轨。他父亲被父亲的父亲在逃亡途中遗弃而孤自一人的那一段情节。一条断掉的染色体。
图尼克想问那脸孔在流光幻影中似睡非睡的妻子:“你有没有曾对我不忠?”
那家伙从腰胯间一只皮囊中拿出一条墨绿色像鸦片膏的物事。腥臭不已。递给他。“这是啥?”“臭肉。”“啥?”“臭肉。可以吃的。牦牛肉切成条,放臭的。”
他那时不该逞强把那上头爬满尸蛆的腐肉塞进嘴里。
耳际出现上千只牦牛在那无人公路旁的高原坡谷,集体啃着草茎,“夸兹夸兹”,一种细琐又巨大的混音合响。
他对着马桶呕出一口一口色彩斑斓的秽物。
他走出浴厕时,发现他的妻坐在靠墙的那张床上。
我对你的身体仍充满欲念,哪怕我们已彼此那么熟稔。
“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复杂。”图尼克说。
我没想到会永远失去你。
图尼克双腿发软地坐下在梳妆台前的那张板凳上。他不敢回头看镜中的影像,也许他的视线一离开,他的妻子就会变成一蓬蓝烟幻化消失。
不能回头。回头会变成盐柱,或是变成阴间的冥后。
他想:我这一定是被人下咒了。
她的头发像水母发出一种透明的荧光,她的脸庞像科幻电影里用精密画素投影在城市上空的女神的脸,似笑非笑,像一团萤火虫聚在一起时造成的流动的光晕。他想:真正的她现在一定正在他不知道的某一个地方睡着,这只是她的梦境。她穿着一件透明丝绸无肩睡衣,使得她的乳房和肚脐在那波形衣褶中若隐若现。
她说:“不要说话。”作出一个调皮又怕被责备的鬼脸。她说:“我这样有没有很色?”
图尼克觉得有像十几只蚕在他眼窝蠕动,后来他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我们遭受到怎样的伤害呵。因为我父祖在迁徙途中所烙印下的幽暗记忆。图尼克想:“现在她又像以前那么美了。”不再是一颗发臭的,得不断喷洒香水盖过异味的,他装在箱子里,一间旅馆换过一间旅馆漂泊流浪的,那颗恐怖干黑的头颅。
他说:“现在你相信我是个蛮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