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弃
邹氏尾羽龙。
董氏尾羽龙。
意外北票龙。
老人说着哭了起来。
原来,付出了那么惨烈的代价,我们仓皇辞庙,一路逃亡,跑得目眦尽裂,灵魂哀愁地下降到肠子里,不,膀胱的位置,灵魂惊吓得像膀胱里前摇后晃的一袋金黄尿液,搞了半天,我们的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再连失禁尿液、精液、汗水混合马毛和皮革皱突,浆结成永远的硬痂,原来,原来,我们只是在一个别人的梦境里,像虱子或虫蚁那样跑着。
老人说,那时,在我们的左边侧翼,烟尘漫腾中,有一群色彩斑斓的诡异骑兵以数倍于我们的高速由远而近地追了上来。“有追兵。”“形势诡异,也许不是蒙古人,是趁火打劫的吐蕃骑兵。”“呈鱼鳞阵形,不要被他们包抄歼灭了。”“快!快!”
我们胯下的马匹,在夜以继日无止境的奔跑之中,早已变成毛发覆面形销骨损的野兽。它们在一种生存本能的茫然恐惧中挨靠着马身。曾是党项武士斩首面不改色的这群男人,竟然抑制不住剧烈颤抖让甲冑上的锁片发出哗哗巨响。整个沙漠中便回奏着那种像铁琴乐曲般哀愁而恐惧的波浪声。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裤裆里的那玩意都肿得又红又大。似乎生物个体意识到族类的灭绝迫在眉睫,便本能亢奋地启动了想快速传宗接代的意欲。但我们是翘着老二在马匹上跑着,总不可能像花朵儿传花粉或鱼群繁殖后代那样将一蓬蓬的精液,如鸣矢那样空射向干旱的沙地。
烟尘分拨开来,从那蜃影中跑出的竟不是擎着任何旗帜的人类骑兵,而是,怎么说呢,我想那时即便我们看见的是从地狱里冥王率着鬼卒拿铁链钩锁来催讨性命的骷髅骑兵团,也不会比我们目睹的更让人魂飞魄散。
我们是被神遗弃的一支骑兵队。
或者,那逃亡者踩踏的马蹄如骤雨打在干燥沙漠,或如倦飞之鸟坠跌进挤满饥饿鳄鱼之沼泽,才一击落便被收杀而去。
没有回音,有时我们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似乎灵魂脱离疲意泥硬随马鞍咯噔不止的凡体,轻盈飞翔而上,可以从高空鸟瞰那小小的,自己置身其中的马队,拖着长长的影子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孤单地逃亡,像一列小蚂蚁徒劳地爬在一张女人的脸上。
是了,老人说,我知道怎么描述那种恐怖感了。就像我清清楚楚地看着我们那一支失魂亡命的党项骑兵,在狂奔中静默地算计自己或许离那核爆般的灭城场景是否愈来愈远。也许这样把人和马的身形愈跑愈淡薄的速度,可以免于被蒙古骑兵队追上、屠杀的命运。但我却在高空上看见那鳏寡残疾可怜兮兮的一小队人,并不是像自己以为地跑在真实的逃亡之途上。我们那么小,那么绝望,被整个族在一夕之间完全覆灭的恐怖场景继续惊吓。怎么可能呢?原本是那么庞大纵深的、乱针刺绣的人群和人群挨挤的世界。一整座市集里挨肩擦臂的党项人:老人、妇女、童子、马夫、刮着羊头骷髅眼窝肉的汉子、醉酒的泼皮、翻着眼白的骗徒、人口贩子和被拐骗的少女、画家、占卜师、兜袱里塞满汉人那儿走私来的淫邪精巧玩意的大胡子、乞丐……一间酒肆里的党项人,一整条妓院街里的党项男人和女人,党项羌的呕吐物和党项羌的精液、排泄物、脏血。一整座城里的党项人、绫罗绸缎、锅碗瓢盆、马鞍缰绳、秤杆烟具……这些活生生的,数量大到令人放心,各有表情和动作的党项人,怎么可能轰然一声就从这地表消失了?
男孩说:电影。片场……
老人说,那是一群你说不出是鸟是马还是蜥蜴的彩色怪物,瞪着像河滩上干涸瀕死之鱼的淡蓝眼珠,以一种滑稽的表情,用像人腿却覆满靛蓝或金黄鸟羽的强壮后肢,箕张鸟爪那样弹跳快跑着,它们的脸全带有一种梦游者的迷幻执拗,张大了嘴,嘴里却长着森森白齿。里头个头最大的那种,脸像刽子手抹满艳红猪血,头上戴着赤冠,前肢是手爪,遍体覆着狼毛;还有一种体形相似但身躯矮小许多的,周身则披着绿毛黑条纹;还有一种奔跑中偶尔挥翅飞起,但翅翼上仍长着爪子的,蛇头怪鸡;有一种头布满血红肉瘤,蓝羽翅翼张开比鹰之翼展还要宽的神鸟飞在它们上面;还有一些丑恶的,像壁虎放大了一千倍的巨兽……
我们勒住马缰,讶然愣立在那,观看着那一大群鲜衣怒冠的怪物,如梦似幻地从我们面前跑过。“啊啊啊!我们是在真实之中吗?”黑乎乎的逃亡者脸上,全流下了委屈又绝望的男儿泪。“这样的逃亡,终于让我们逃进了非人的国度吗?”“我们真的被神遗弃了,我们的王坟真的被成吉思汗那些野蛮的骑兵给踩破了?所以我们会在这样的逃亡途中,慢慢变成怪物。”
男孩说:不,你们见到的不是怪物。只是时空弄错了。那些是曾经在那片地表上存在过的生物。
原始中华鸟龙。
粗壮原始祖鸟。
老人说:那就是灭种。真真实实的灭种。
老人说:那种巨大的哀伤,比死亡还威慑着这支孤零零奔逃的队伍。那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使他们在奔驰中像梦游一样张大着口眼睛发直。那个悲伤吞食着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恍惚地想:我们就是这个地表上剩下的最后几个党项人了……
男孩心里想:最后的几套DNA序列。在一只玻璃培养皿的壁沿上挣爬,下面淹浸着某种错误而倾注下去的化学溶解剂,和一整片漂浮着基因残骸的它们同伴的尸海。
老人说:但我从高空鸟瞰,才发现这一支悲伤而疲惫,恐惧被灭种噩梦吞噬的骑兵军。他们,根本不是如他们以为地窜逃在一片沙丘起伏,偶有湿土和枯草覆盖的地表。他们小小的身影,他们的马蹄子,正踩在一张无比光滑、白晳的女人的脸上……
所谓的沙漠,只是他们催赶马骑沿途飙起的漫天狂沙。没有沙漠这玩意儿,那是一张巨大无比,说不清楚那表情是如痴如醉、愤怒、被这些小虫子弄痒痒想打喷嚏,或是哈欠欲睡的一张女人的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