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弃
老人一脸迷离,似笑非笑,泪珠挂在唇上胶硬的粗白胡毛匕,闪闪发光。
“那就是,我们曾经是人的时光哪。”
老人说:从那时起,我们便进入那两个银脸巨人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里忽外、忽而游鱼忽变飞鸟的幻术里。它们像顽皮的孩童在这一群将死之人的头顶玩捉迷藏,每钻进一个时空刻度,我们就变成如同在一条镜廊迷宫里用机关齿轮转换了通道。我们其实是在一只倒扣之碗的天穹下,站在那二绳四钩吊系住向四面八方延伸的地平面上。听见那天德、天刑两神煞兄弟在每一个看不见的刻度纵跳时,天体与地盘衔接之神秘承轴轰隆轰隆旋转发出的巨响。那支承轴像天顶银河破了个洞,直直垂挂下来的乳白瀑布。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原来在左方的崇山峻岭变成一群奔突受惊的野马,转眼间跑到我们的右方。月光下的银色洮河,突然以亿万颗水珠离地变成漂浮在我们触手可及的上方。我们举剑上刺那条光雾,可以看见波澜涟漪一圈一圈荡开,且水声沥沥。所有的事物皆违反了我们所经验过的秩序,即使以我这老头曾活过两百年所见识的一切怪诞之事亦不足为奇。我们的巫师说:这是天刑与天德的大游和小游重叠在一起了。这一对神煞兄弟从来是避不相见的。我们居然在这处旷野撞见它们比肩并立,那也算是走到末路了。看来我西夏一族真该是得亡覆得一个都不剩啦。
老人对男孩说:等等,似乎有许多不该出现的经验,因为我这样在你的梦里和你说话,透过我们在这间旅馆里某一处不留神褶遗在转角、阶梯、没关上的房门、离开的电梯……的影子,任何一个光和影子的接合处,跑到我说的那个故事里,那个最后一支西夏骑兵逃亡中途的旷野……
譬如说:一群金属大鸟在天空盘旋追逐,向对方射出火焰,其中有几只在间发不容之瞬爆成一团炽亮的火球翻滚坠地。譬如说:成千上万支以巨人之弓弩射出的巨大箭矢,越过山棱河海雨落向盖了上千帐这座旅馆,或说把上千座城垛聚集在一块的大聚落,那比蒙古人屠城还可怕的地狱烈焰图,哀嚎的人群像森林大火中挥舞枝桠奔跑的树木。譬如说:它们以雷霆击地为戏,让一整片河谷草原顷刻液化沸腾成红烫的岩浆湖泊;它们以毒气瘟疫互洒,使鸟兽僵尸遍野,白色的人尸男女堆叠像枯旱之塘翻肚的整批死蛙;他们盖了两座比没藏黑云盖的塔还要高两座的通天巨塔,里头塞满了人当祭品,然后再放几只肚内同样装满人为牲祭的金属大鸟扑翅撞击,像是天刑、天德这两兄弟在遮蔽天日的浓烟烈焰中屈膝倒下,裂为碎片,而碎片在下坠的流焰中和那些着火的小人儿一起化为齑粉……
总之,我们这一支丧失心神的党项幸存男儿汉,就那样瞠目结舌看着天际上方那两尊巨大神祇在表演瑰丽屠杀秀。天刑追逐着天德,或天德追逐着天刑,它们的发光躯体有时变得柔韧如蚕丝薄如蝉翼,在天盘地盘仪轨的时空刻度间盘旋穿绕。有时我们会看到在那天地衔合处的东南西北四方,各站着身着碧绿、赭红、雪白、玄黑四色甲冑,大睾、炎帝、小睾、颛顼这四尊和他们兄弟一般巨大的边界之神。但那两个进行大游或小游的煞神偶尔飞行或逐跑过他们身旁时,我们才发现那只是四尊像荒圮游乐园里布满绿铜锈的孤寂雕像。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边界可以拦阻这对宝贝神煞把我们眼前的时空像纸帛那样乱揉成一团……
当绳钩松脱,天地漂浮远离,它们以摔跤之姿撞跌进叶蛰之宫,复以男女蝉附交媾体位出现在天留之宫,我们浑浑噩噩、尾椎发冷颤抖,在那湿冷的梦境中想起自己兽变为人形前的肮脏模样。之后他们在苍穹正上方的仓门之宫和阴洛之宫间,天刑拿银斧砍去了天德的巨大脑袋,我们骇然讶默地看着那颗愤怒神情的头颅像着火的陨石坠落在地平线北方,漫天乌鸦追随而去;在下个四十六日后,天德却斩下了西侧高山上一只巨牦牛的头装在自己仍汩汩冒出水银之血的颈项上。旋即举起铁弓朝已站在玄委之宫与仓果之宫边界做鬼脸的天刑射出一道彗星,将那美丽的额头、双眼和鼻梁间射穿了一个黑窟窿。天刑仰面栽倒,地动山摇。那时我们浑身发痒,腥臭生锈的甲冑锁片嵌陷入肉,变成一瓣瓣化脓翻出的鳞。我们的嘴发出啊啊的声响,眼睛流出脏污的泪水。就那样看着他们以神的无限自由在我们头顶胡闹恶搞。当天刑复站起,在那脸正中央仍冒着硝烟的窟窿里塞上两丸湛蓝如水波晃漾的骆驼眼珠。那时,已是第八个四十六日了。
——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
党项羌者,三苗之后也。其种有宕昌、白狼,皆自称猕猴种。东接临洮(今甘肃省临潭县)、西平(今青海省西宁市),西拒叶护(指
西突厥领地,即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法人法畹谓叶护为西突厥之别称),南北数千里,处山谷间。每姓别为部落,大者五千余骑,小者千
余骑。织犁牛尾及????毛以为屋,服裘褐披毡以为上饰。俗尚武力,无法令,各为生业,有战阵则相屯聚,无徭赋,不相往来。牧养犁牛、
羊、猪以供食,不知稼穑。其俗淫秽蒸报,于诸夷中为甚。无文字,但候草木以记岁时,三年一聚会,杀牛羊以祭天。
谁哭了呢?男孩问。
老人那时两眼发光,似乎被那梦中旷野展列眼前的一片繁华盛景所感动。他口中念念有词,但男孩不知他是在描述,还是回忆?
第四日,命押宴官、赐宴官就馆宴。先赐宴天使转衔如前仪,各公服,请馆伴、天使与来使就褥位对立。先请使副就褥位,望阙立。次请赐宴天使就褥位稍前,使副鞠躬,天使传宣,使副拜谢,皆如前仪。使副与天使互使互展状,起居,揖。次馆伴揖。依例请赐宴天使茶酒,馆伴暂归幕。来使副与天使主宾对行上厅,于西间内各诣椅位揖,收笏坐。先汤,次酒三盏,果肴。茶罢,执笏,近前请起,赐宴天使暗退。请押宴使至褥位立,次请馆伴齐就褥位,望阙再拜,平身,搢笏,鞠躬三舞蹈,跪左膝三叩头,出笏就拜,兴,再拜后位,对立。
引都管、上中节分左右上厅,北入,南为上,立。下节于西廊下南入,北为上,立。候押宴等初盏毕,乐声尽,坐。至五盏后食,六盏,七盏杂剧。八盏下,酒毕。押宴传示使副,依例请都管、上中节当面劝酒。使者答上闻,复引都管、上中节于栏子外阶下排立,先揖,饮酒,再揖,退。至九盏下,酒毕,教坊退。乃请赐宴天使于幕次前。候茶入,乃于拜席排立都管。三节人从。荼盏出,揖起,押宴官等离位立,揖,都管人从鞠躬,喝“谢恩”,拜,下节声诺,呼“万岁”。
你看见了什么?男孩焦急地问,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隋书,党项传》
老人说:更恐怖的在后面。
像那些充满恶魔念头的小说家所说的:在一个剧场中,一个大盒子内排列了大约六十面小镜子,可以把一根树枝转幻成一座森林,一名铅兵转变成一支军队,一本小册子转变成一座图书馆。我们这支残余的骑兵队,已经被风沙和马绳啃啮掉残余在骨骸上最后的附肉。烈日当空,枯木张爪伸向透明的天空,胡狼从肋骨垂出红色白色的肠子干渴地在黑色的土丘上走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早已死了,这里蹒跚前进的只是一支幽灵部队。不,我们只是李元昊那被蝼蚁钻洞繁殖幼虫却仍继续活动的脑前额叶,投影出来的自我惩罚的噩梦。我们是李元昊人变成兽之前,嗥叫着射向远方的单套染色体精液。滚地成人形,着上铠甲攀上马蹬,佩玄铁马刀朝南而行。所以我们全笼罩在这样近乎精虫的恐惧里:在这样长途跋涉的逃离灭种之旅,如果,如果不在我们终于干涸被烈日蒸晒成一摊融化粘胶之前,找到我们源头大母神的温暖潮湿腔穴,我们的说话,我们那二百年西夏王朝的幻梦,我们党项一族数千年来所有男子和女子的交欢,所有淫秽蒸报,所有儿子们把他们的羊屌插入庶母、伯、叔母、嫂、子弟之妇的腥臊女屄里的一切摇晃动作……全部都化为烟尘。
当然那只是我们的幻想。我们痛恶作为李元昊他单套染色体的精虫,想他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祖孙仨,将我们这些服裘褐披毡、无文字无时间的部落男女裹胁进他们的春秋大梦里。我们原本品类繁众、散漫山川:蹉鹘、者谷、达谷、必利城、掘家城、鸱枭城、古渭州、龛谷、洮河、兰州、迭州、宕州、宗哥、青唐城……族帐分散,不相君长,像星矢遍洒于长生天。汉军来助汉军围歼吐蕃、吐蕃军来助吐蕃劫掠回鹘、吐谷浑军来协防吐谷浑抵御唐朝。是李元昊他们祖孙仨,用我们的劲马善羊和汉人交换铠甲弓矢;将我们的年轻男儿佩上弓箭马驼、旗剑枪棍,人人能斗击,分步、骑两兵;是他们祖孙仨,教我们“战胜而得首级者,不过赐酒一杯,酥酪数斤……然而得大将,覆大军,则其首领不次拔而用之。故其战斗轻首级而不争,乘利逐北”;是他们祖孙仨巧施机谋,飘忽不定,袭扰即退,时而与宋皇帝称父子,时而与辽天子结亲家,以小事大,挑拨虚委,翻脸无常……
老人说:是他们让我们从羊变成了人,从人变成砍头如割麦的帝国骑兵队,然后让我们一路窜逃不容于这天地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