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之夜
那段时光,小桃和我维持着一种安静的情侣关系。一个礼拜有两三天,她会开着她那辆装了粉红苏格兰格条纹Hello Kitty椅套的福斯小车南下,像鹤妻一样来我家陪我那个外表像老太太的妹妹,帮我们清扫那幢父母早已不在的破旧透天盾。她会自己一人爬上那后来我们兄弟不大愿意上去,只堆着一些无用桌椅、棉被、纸箱的二楼,把所有的窗打开,让阳光和新鲜空气涌进。她帮我们洗掉水槽上堆满的油腻碗盘,把我和妹妹堆在浴室门边的脏衣服脏袜子(甚至包括我的内裤和妹妹的内衣裤)洗了晾了,然后一件一件漂亮地折好。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这些事,我朦胧地感觉,小桃在那幢空屋爬上爬下忙活着这些事时,心里肯定是以“这个家未来的女主人”自居吧?
小桃之前有个男友,家里是开五金行的,后来他父亲不知是为人作保或轧票子,向地下钱庄借贷,还不出来而“跑路”。那家伙似乎还曾哭哭啼啼向小桃的母亲借了一笔钱。小桃父亲开的那辆旧奔驰,据说就是那家伙父亲原来的座车。小桃不太提起这段感情,那似乎是她的初恋。或许这也是我和她之间的恋情,从初始便感受不到那种我想象中恋人间该有热情,而有一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哀感。
当然我绝想不到最后我们还是分手了。
——嫁去那样的人家,你要照顾那样的妹妹一辈子吔。
——而且那个病是家族遗传,不要骗自己了,如果怀孕了是女儿,你要不要冒风险把她生下来?
说来我和图尼克几乎就会变成所谓的“连襟”,后来我们却成了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人世确实无常。但是当时我完全不能想象“我和小桃有一天会不在一起”,可以说就像小学时有一个家伙问我“为什么蚂蚁可以无视地心引力,任意在垂直墙面甚至天花板上自由乱跑不会掉下来?”时,告诉我一个肯定谬误却充满哲理的答案:
“因为它的想象力不能理解三度空间的存在,它以为世界是一个无限延伸的二度平面。”
如今每思及此,我便会为一种远超出“我和小桃不在一起”的真实感要巨大许多的悲伤所吞噬。那个认识是:无论当时的我如何努力,我和小桃最后仍是得分开。无论当时有多少个私密时刻,我带着不安或隐约的虐待快意,要小桃发誓她绝不离开我,而她也带着一种决绝毁灭的表情甚至满脸泪水对我说:
我第一次遇见图尼克这个人,是在我父亲的葬礼上,说是葬礼,好像也没有一个像话的仪式,那是一处连殡仪馆都说不上的乡下火葬场,在一片像稻埕的水泥空地边角,有一排隔成三间停死者棺木和简易灵堂的破旧平房,周围荒烟蓃草,若不是空气中飘着那重煤油燃烧味和一种鼻腔纤毛里过滤不掉的粉尘细末,不知情的人或会以为那是一排荒圮的土地公庙或废弃的军用仓库之类的。
我记得那时小桃父亲(如今我有时仍几乎冲口而出称他“我岳父”,其实后来我和小桃分手,和她家人几成陌路,但当时我和她家每一成员的关系,几乎已像是家人一样。即使他们对我这可能是未来女婿的家世背景极不满意,但由于小桃总刻意带着我参加他们每一次家庭聚会,我便在一种奇异的沉默关系中,像个影子黏附在这个对外人并不友善的家庭中)把他的旧奔驰车刷的停在那片广场前,然后一堆人下了车。小桃那时正和我妹妹一道用往生咒黄宣纸折纸莲花,她低声对我说:
“那是二姊的男朋友。”
我很难清楚描述我在那个状态下第一次见到图尼克时的复杂心情。他置身在小桃那轮廓极深有一双美目的母亲,和几乎像那美丽女人年轻翻版且更高气质更优雅的二姊,以及那个一脸心不在焉十足大男人气派的父亲之间,我似乎同病相怜地看见一个命运与自己相近的“难友”。但难免有一种暗自在心中比较的微妙情感(如同小桃总有意无意和她二姊暗中比较)。我注意到这趟车是由图尼克当司机,这当然很符合我岳父,哦不,小桃父亲的作风。准女婿就是司机兼在后面提东西的长工。但我心底竟有一种轻微的妒意,这家伙似乎比我更融入这难相处的一家人里。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保持半步亦步亦趋在小桃父亲身后的这个男人,脸上除了拘谨、焦虑,还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我想小桃的爸妈或都非常诧异我父亲的棺柩停放在这么寒碜荒凉的地方,他们倒是全部穿着极正式而郑重,小桃的父亲带头上了香,她的母亲红了眼睛拿了厚厚一袋奠仪交给小桃。奇怪是某种害羞或有钱人的倨傲,使她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我想她感伤自己女儿未来要嫁人这单薄人家的成分要大些。倒是牵着妹妹的手,像逗孩子那样和她聊了几句。
“哦,我发誓绝不,绝不离开你。”
最后我们仍是得分开。
图尼克那时或早已预见那个“我的想象力无法照见”的不幸结局,或者借用他的说话方式,“问题不在我们,问题在超出我们的那个结构。”如今回想起来,几乎极少几次我和图尼克撇开小桃一家人的独处时刻,唯一的话题便是他不断劝我“赶快,不论用什么手段,先把小桃娶到手”。一开始我以为这是那个处境下两个男人没话找话的方式(图尼克总是焦虑地掏出烟来,直接这样开场:“你到底计划好了没什么时候和小桃结婚?”),后来我心底确实有点恼了,表面上我耐心温和地对他解释,我的生涯规划是打算再拼个几年,等事业上有点成绩或至少存一笔钱,再向小桃爸妈提亲。但我难免暗自嘀咕“老兄你也管太多了吧”?如我前面所说,我对于图尼克,总还是有一种私下比较的心情。这可能多少也受到小桃作为老幺总喜欢和她二姊比较的影响。我和图尼克都是所谓的“外省人”。我们的父母同样都没有留多少恒产给我们(这是许多次图尼克在对我分析、直陈利害后,我才理解),但我们之间究竟还是有极大的差别:他的父亲是个老师(据说他祖父当年在大陆还是国民党政府里职位相当高的铁道官员之类的),而我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兵。他年纪大我十岁,当时已是个小有名气的小说家,能言善道,常用不标准的台语逗得小桃母亲和小桃姊妹那几个美丽女人笑得花枝乱顫。
在我父亲过世那年年底,图尼克和小桃二姊举行了婚礼,那个婚礼的排场我可能奋斗十年也无法给小桃一个同样规模的梦幻演出(是的,我打从心底认为“婚礼”这件事就像过年的鞭炮,一场热闹繁华,最后就是满地满水沟红纸碎屑的狼藉垃圾)。他们在圆山饭店包下一层礼厅,席开六十桌,冠盖云集。提亲的过程完全按照小桃父母开出的严苛条件和繁琐讲究之古礼。
那之后,偶有图尼克(这时小桃已改口喊他“姊夫”了)和我独处,又掏出烟来一副说客架势:“赶快和小桃结婚,不要管风不风光,先办了再说”,“我们外省人……”这一类谈话时,我心里总颇不是滋味。甚至怀疑是不是小桃透过她二姊,二姊再示意这个“二姊夫”来对我施压。
其实我父亲过世时已八十几岁了,记忆中似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是个老头儿了。我母亲足足小我父亲二十四岁(他们俩生肖都属虎),但大约在我十二三岁时,她便因糖尿病并发症去世了。我对她没有很深的印象,不幸的是那个病遗传给我妹妹,使得她从小便频繁进出医院急诊室,几度全身插管我都以为她会就这么死去。即使她现在已二十几岁,个子样貌却像个十岁不到的小学生(事实上因为她的病和家境,很早便辍学,我妹妹的心智也完全像个小孩),但她的脸却因代谢异常脱水浮肿,看起来像个疲倦虚弱的老妇。
我父亲的过世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情感冲击,倒是他临终前一直抓着病榻边小桃的手,像哀求般反复说:
“李伯伯求你了。别扔下我们耀祖,我替我们李家祖先谢谢你了。”
也许他和我一样,从头到尾便迷惑小桃这样的女孩为何会看上我这个穷小子?并且打从心底相信:她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只要哪天猛然惊醒,一定会弃我而去。
我猜小桃的母亲必然带着相反的情感,也这么盼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