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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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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切我不以为意。我没有父母、没有妻小,甚至没有野心和贪欲。只有一个像缩小干瘪木乃伊,童声童嗓却在我每晚回家口吐酸液般尖刻言语的妹妹,我不过偶尔和安金藏喝几杯啤酒罢了,比较复杂的场子,他也识趣地从不带我去。

而我之所以得到安金藏的信任,实因无意间卷进他和他老婆间之斗争有关。我之前即偶尔听安金藏酒后半牢骚半炫耀地提过,他有一个标致却善妒的老婆,当年是台大中文系系花,身高一七〇。当然我也知道安金藏除了那些逢场作戏的欢场女子,犹有一两位隔段时间便换掉,关系暧昧介于情妇和小老婆的年轻马子。安金藏总哀叹他老婆侦搜抓猴的专业技术简直可以去开间征信社。

“你想想,以我的聪明,却常常被她追到喘不过气,我们是不是就像那个电影里的史密斯先生和史密斯太太?”

图尼克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沮丧和责备:“早就跟你说要快点把婚礼当首要之务先搞定再说。”

当二姊离开餐厅到楼上去时,图尼克突然对我说了一段非常奇怪的话。他说:我们的问题不在于我们是“外省人”,那些政客炒作的“二二八”大屠杀或政治迫害者原罪或所谓认同问题。而是因为我们不是汉人。我们这种人早该在这个世界消失。事实上我的祖先早已灭族灭种。我们的祖先原本使用的语言、文字和以他们观点记载的历史早已灰飞烟灭。我们原本该像那些单性生殖的物种在生态剧烈变化的演化时间长河中彻底消失。但我们其中的一支祖先(也许只有男人,也许只有女人)混进了汉人的社群里。他们模仿汉人的语言,学习汉人的习俗,经过数代的蛰伏,慢慢混进汉人极度排外的婚姻结构中。像病毒把它们的RNA注进宿主的DNA环中,借着宿主的细胞分裂运转机制,把我们本来原始又绝望的基因托孤(虽然宿主是处于懵懂无知或下意识恐惧血统被破坏的嫌恶)下去。

或许是之后我对于自己那个晚上在图尼克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我不记得我在听到小桃被一个我根本不可能对抗的强大对手抢走的绝望真相时,有没有哭出来?)和尖酸刻薄感到丢脸,我之后便不再和图尼克与二姊联络了,我把他们的通讯号码从我的手机里删除。不过图尼克趴跪着往镇澜宫那烟熏乌黑却又金碧辉煌的正殿巨大神龛爬进去的形象,混合了他在那晚上一脸沉痛对我说的那段奇怪的话,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那晚回家,我发现一群小孩把我妹妹包裹成木乃伊的模样,那不全是白色尸布,而是不知从哪找来的金丝薄纱或印花窗帘,还有一些洗澡用的毛巾。我惊怒地挥手驱赶她们,甚至打到了其中几个人的肩膀或手臂。她们哀哀叫着跑开,却带着一种不认真的嬉笑。

我帮妹妹拆开缠满全身的布条时,她对我说她能听见观音妈妈对她说话。我想又是邻居那些佛教阿婆对她胡说一些什么吧。瓷砖瓦斯炉台上有一碗黑乎乎的什么,像淋了厚厚一层仍在流动的酱油膏,人影晃动时,嗡一下飞起至少四十只像橄榄那么大的肥苍绳,原来是一粒干掉的肉粽。

我后来想起许多该发生而未发生之事,一切如风中迷雾,即使事情从头再来一次,我必仍然摸不着头绪,看不见全景。

我印象极深的一个画面是,有一次小桃带着她二姊、图尼克搭火车到我外公外婆的老家大甲,我和妹妹小学时有好几年是被托养外婆家,所以这个小镇于我几乎算是童年故乡。我想我平常不太给人“外省第二代”如图尼克那样鲜明的印象,或因为这段不算短的成长经验。但其实我对我的童年,大甲这个小镇,我和妹妹投宿在外公外婆(他们后来也都过世了)家那段时光的回忆,全部淡薄而模糊。我父亲是个近乎不识字的老兵,他的年纪比我外公还大,我也不清楚当时外公外婆为何会把他们的女儿嫁给那么一个没有恒产的老芋仔。有时我知道一些文章(也许是类似图尼克这样的人写的),提到他们的外省父亲在大陆的哪一省还有哪些亲人,或是一九四九年他们逃到台湾来之前的一些故事,我则从小不曾听我父亲说过这些。如我前面所述,在我很小的印象里他就是个老人了。他的口音非常重,一般人可能不太听得懂他说的话。那次在大甲,记忆中小桃的二姊大着肚子,似乎是怀孕了,来向镇澜宫妈祖娘上香许愿祈福。很不幸,后来那个胎儿还是流产了。但若是这样,按常理判断,二姊当时的肚子应看不出有身孕的模样。也许是我受到小桃耳语告诉我“二姊怀孕了”的暗示,便修改了记忆也说不定。总之,小桃表现得像是她已嫁给我,且我们定居于此,一副在地人熟门熟路的模样,带着大家参观草席工厂、老建筑、吃四十年小店的绿豆冰。我们自然也带他们到庙埕外挤满向观光客兜售粗俗纪念品小摊的镇澜宫。奇怪的是,二姊到了庙门口并不肯进去,也许是一些老辈习俗怕神气冲到了孱弱的胎儿。但那图尼克,却和他外貌极不相符地,一走进那香炉烟阵弥漫的后面,便跪了下去,朝正殿匍匐前进。他祭拜时那种庄严肃敬的背影让人会想到某种类似大巫师或祭司的形象。

我最后一次和图尼克以这种暧昧身份(我们似乎是某一个完整稳定恒星系最外缘两颗冥暗近乎不存在的小行星,原本从无垠漂流的外层空间暂时被拉扯进这一家族层层如洋葱皮的引力圈。我终因质量不足被甩出这个恒星系。而图尼克……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始终以一种奇怪的运行魔术让这家族的星体们以为他也按着某一圈轨道绕圈。其实不!他根本在另一次元建立了一整套乱七八糟、忽远忽近,像鸡蛋弧形又像弹簧线圈的奇异出没路线)相见,是在小桃终于宣判离我而去——不仅仅是我这个人,还包括我那个退化成爬虫类的老妹妹,我死去父亲的哀求,以及我们如果结合可能会生下那不正常基因的不幸孩子……全都在她生命中永远抹去。而且小桃选择了一种也许对于她自己的软弱不忍十分有效率,但对我而言却残忍异常的手段:她突然消失了。在我们某一次较激烈的争吵(其实和其他情侣相比,实在平凡极了)后,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她的手机关机(许久后我才知道她根本换了一组号码);她不再出现在我们家;后来我憋不住打过几次电话去她家,全被她母亲(原本可能成为我岳母的那个女人)冷淡犹豫的声音挡了驾。她告诉我:小桃到美国去了。我也几次偷偷将车子熄火停在她家楼下的巷子里,想在她回家时堵她。她却真的像蒸发不见了。

我那时才醒悟:在我和小桃的这场恋情,自始至终我唯一的一张牌就是小桃。一张绝门牌。我原先不以为意:爱情或婚姻本来不就像是两个人在一电话亭里绝对孤立于外面世界的事吗?但我错了。只要小桃一翻手将她自己那张牌打成反面,她便隐没入花色完全一样的家族牌海洋之中。我没有任何其他形式的网络或渠道可以重洗搓洗那副牌,重新找到她。

任何努力都没用。

我有一种对自己置身这一切的巨大恐怖。

也许是我缺乏图尼克那种穿透事情本质的天陚,或他那种近乎阴鸷残忍的观察力。在我内心深处,隐隐对他把许多事物串结在一块的奇怪描述并不以为然。但在那之后多年,我依然保持单身,或许图尼克那句“我们这种人,如果不在我们这一代踮着脚挣爬进汉人社会里,可能就无法通过婚姻将我们祖先的基因传递下去,那即是一种沉静的灭种”,像阴魂不散的诅咒黏附上我命运灰稠的底层。其实那时我已通过“地政人员特等考试”取得了正式土地测量员的职位。我在小镇的地政事务所上班,以我的年纪、职等和收入都算是超过一般人标准了。部门里不乏一些适婚年龄的女同事以各种迂回方式向我表达好感,也有一些欧巴桑级的女性长辈半开玩笑说要把女儿或朋友的女儿介绍给我,都在我不冷不热的态度下不了了之。当然小桃的离弃,或小桃那一家人对我造成的伤害,可能在我的人格深处,割开了一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伤口。那像一个把生命里所有有意义的事物都吸进去的深渊黑洞。我买了—辆新车,不再骑那辆破机车冒日晒雨淋上下班。我也把父亲留下那幢破房子,花了点钱整修了一下。这一切都是当初,小桃和我在一个小房间,把她的家人当作假想敌,反复筹划的“我们的未来”,当时是希望我俩存到了一笔钱,我的工作较稳定后,再向她父母提亲。小桃也把“有一天可以脱离她父母那个家,搬到这个小城和我过平静日子”当作一个不久会实现的年轻新娘憧憬。怎知有一天全成了梦幻泡影。

那段时光我常下班一起混的朋友,是个叫安金藏的家伙。这家伙年长我五岁,在我们单位里算是学长,他也拥有正式土地测量员执照,虽然有一次他私下告诉我那是他找枪手去考到的。与平时在事务所上班时无精打釆的模样完全相反,他带我去混过不同的pub、啤酒屋和卡拉0K店,似乎在那一类的场所,全像发光体成为每一间店里每一个夜晚的主角。

有一些女同事私下劝告我和这家伙保持距离,因为“他经手的土地案件总是有点不干净”。我们这个工作,看似无趣庸碌,整天处理的不外乎民众申请土地鉴界;与邻地界址有争议;兄弟甚至母子为了死去老爸的遗产对簿公堂、建物申请分割或土地复丈(重新丈量)、地目变更、数值地籍测量……这里头的学问极大,整个台湾地区之地籍原图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炸毁,一直到半世纪后的现在,全省各县市地政事务所使用的地籍图,大部分是日据时期依据地籍原图描绘裱装而成之副图,逾九十年岁月,图纸伸缩、破坏、比例尺过小……我们这些土地测量员,就像在一幅古老到超现实的皱卷地图上密密麻麻爬行的小蚂蚁。某些时候这些小蚂蚁碰头时用触须互相搔挠,你会听到像三角测量、水平测量、图根测量、等高线图、空照图……这些乍听之下极度精准的语汇,其实这是一个比任何行业都虚无的职业。如果没有那些脸色发白、心怀鬼胎,为了争夺土地所有权的人们,我们的行业可以说完全没有真实感。他们有的是种一辈子田的老人,有的是开奔驰一身名牌的后生,我们的那些图尺仪器轻轻一条线的歪斜,如果是在城市闹区,可能就是百万千万的价差。但他们对我们无比信任,简直像古早时有无法解决之争执,到庙里斩鸡头掷筊请神明仲裁。

所谓的“不干净”,当然就是收了红包的土地测量员在土地复丈或鉴界这些纠纷案件的测量中动手脚。或许那也是安金藏这家伙得以夜夜笙歌,且在每个声色场所,不论请他喝酒替他买单的人、妈妈桑,或年轻酒店小姐,都喜欢他把他当同一类人的原因。他是一个堕落而披着彩衣娱乐大家的小神衹。人们贿赂他,他报答他们,如此而已。

后来我去找了小桃的二姊和图尼克。他们是那整个家族唯一对我善意之人。但我那次的表现非常差劲,小桃的骤然离去让我失去了该有的礼貌和自持。我不断像一个被戴了绿帽的丈夫追问小桃为何会遗弃我的推理细节。我记得图尼克和我坐在他们家的餐桌,我们头顶上的古董罩灯非常热,弄得我和他两人额头上皆布满一粒粒汗珠。图尼克像对个男人那样在我和他面前各放了一罐冰啤酒(这点我非常感激他),他一根烟接着一根烟,但总没抽几口,又将它们捺熄在一只极大的青花瓷烟灰缸里。二姊则在一旁走来走去,开冰箱、洗碗盘,或是煮一锅什么难料理的汤,我不记得了。但她脸上暗影晃动始终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似乎她也对小桃这样的行径非常不谅解,事实上,我一直认为,小桃的二姊在内心深处是个比图尼克要正直且温暖的人。

图尼克告诉我:没错,小桃有了新男朋友,而且这次,这次那家伙非常符合本来该是我岳母的,小桃母亲的期待。他是独子,父亲是台湾赫赫有名一家大建设公司退休的实力派核心高层,这不是重点,他的祖父是桃园一整片土地的地主,包括阳明山、信义计划区都有一块市值天价的地,还不包括美国旧金山那边的房地产,而他父亲也是独子,这意味着,这家伙将来可以继承十几亿的遗产。

而小桃真的和那家伙到美国去了。

这个家伙早在我和小桃吵架之前半年就出现了。甚至在我父亲的葬礼,小桃像个贞静未过门媳妇,低头和我妹妹在灵堂折纸莲花的时候,这位Mr.Right就已如魅影厕身进我所不知道的小桃的内心世界了。

根据图尼克的说法,那段时光,那个家族为了小桃的选择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可想而知,只有他和二姊是站在我这边。我是过了许多年后,才慢慢体会:那个晚上,在图尼克家的餐厅,二姊脸上那对小桃不以为然的、像釉烧瓷观音般垂眼抿嘴的愤怒,不仅仅是基于对我的念旧与同情。而或有一种更幽微的心思:原本在那个家族里,小桃选择了我,和她选择了图尼克,皆是叛逆她们母亲从小的期待与规训。“不可以嫁外省人。”事实上,我家的背景,是较图尼克更贫穷、版本更糟的外省凋零之家。突然之间,小桃像个小女孩推倒她面前原本捍卫不让家人靠近的破烂积木,“不玩了”。她进入她母亲想象的“女人升官图”时间滚动条里,独留下二姊和图尼克成为无从坐标定位,如太空漂流小行星的“外省人”静止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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