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之夜
之后我和那群男人走进一间三温暖,我这时发现带头老大即是安金藏,除了我,还有一个比我还生涩的年轻后生。我们赤裸上身裹着浴巾坐在一张大沙发上让人按摩脚底。我意识到那房间外面是雾气弥漫的深山。后来情节开始变得混乱,不断有穿制服打赤脚的小姐进进出出,对跪在我们脚下的小姐们耳语。“他们是外省人啊。”最后是一位老鸟带着两个小姐进来,对那年轻后生催收欠款。她们和他夹缠地争执,一旁的安金藏却不以为意舒惬地闭目享受按摩。后来那后生和那三个女人开始发生激烈言语冲突,我不知是基于害怕或不耐烦,便从一旁摊在椅背上的裤袋掏出钱给那小子。
梦中的最后一个心思竟像电影旁白那样清楚:
“难道这小子也被吹过了喇叭?”
我能说什么呢?我的脑袋里一些从小桃离开后便胶封住的线路像漏电一样噼啪作响,发出焦臭味,锥刺着我像用大行李箱锁住沉入深海底的屈辱与愤怒。我知道如果我让那些绿脓般的秽物挣开那只皮箱,浮出水面,我整个人会因无法承受而崩溃瓦解。
“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就注定要在人类基因河流中灭亡消失。”图尼克那时是这样说的吧。
小桃在瞒着我和另一个男人同时交往的半年间,我又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她的家族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包括图尼克),只有我还在为一些鸡毛蒜皮诸如她和我妹妹合不来或婚后那老房子的浴室该改建成什么模样的小事和她争吵。在那样的奇异时光里,所有的人都用看一个不幸的人正沉入水中的眼光看着我吧?而我完全不自知。
多么的孤独。像独自在深山里死去的狼一样孤独哪。
我如临深渊,如不敢在湍急溪流岸边被映出倒影那样,努力不让眼前这狂激女人的混乱时刻被她识到我的存在。
他为了防她查手机,另弄了两组门号,芯片卡藏在眼镜盒绒布下面。她却有办法找到一群黑客学生(她在一所高中任教),侵入电信公司的计算机数据库查他的通联记录。她可以瞒着他打电话去他那些酒店狐狸精的住处,伪称自己是另一间酒店上班的小姐,模仿她们的腔调,耐心花上一年两年时间,和她们成为莫逆之交,套出他整出不伦恋情的每一细节。
“她要的不是我偷情的证据,而是像卫星空拍图每一巨细靡遗的内心摄影纪录片。”
我对安金藏的这一切毫不感兴趣。那不是我的人生。有一次安金藏醉后半真半假地对我说:“其实她若不这么铆足了劲,发狂地围堵我,我说不定还没那个劲到处偷吃。你知道吗,有时候性欲或睾酮激素的激增,全是生物意识到面临危险,偷情的快感其实全依赖那种近似逃亡的恐惧。”
安金藏的妻子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这点很让我惊讶。虽然之前多少从安金藏的自夸中对这个为嫉妒所苦的不幸女人,有了一像无人画廊里那些蹙眉忧愁仕女肖像的模糊形象。但当她真的像只发光的天鹅推门走进这间咖啡屋,在所有人的抬头目视下走到我的桌前坐下,我确实有种几乎想捂嘴压抑住欢呼冲动的虚荣。
她开门见山地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公文袋,从里头哗啦哗啦倒出各种软硬材质的杂物。我瞄了一下,可能整个后颈耳根瞬间都刷红了——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气质高雅长得像白嘉莉的美人儿,在我们面前的咖啡桌上,铺开了包括保险套、小得不能再小揉成一团的女性亵裤、一些类似电话账单或停车场收据的纸单、机票登机卡、几张可能是远距偷拍的照片、细看的话可能还有黏在一张小卡纸上的几根女人的毛发、天啊还有一枚连着电线和开关盒应该是在情趣用品店柜架上出现的跳蛋——我感觉到邻桌人们的侧脸全隐没进一种阴影,他们全压低声音说话,装作若无其事地窥看着我们。
事实上当我和她分手后,才走出咖啡屋,立即转进小巷打电话给安金藏,像是他正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对街橱窗用望远镜监视着我们的动静。
而安金藏在电话中似乎对他老婆的言行不甚感兴趣,他好像熟极生厌知道她会控诉些什么他不堪的罪行。他没有问我细节,只淡淡问了一句:“都还好吧?”我说还好。我加了句:“我劝了她几句,可能不管用。”他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那使我十分愤怒,似乎因这样一场如他们夫妻对手的乒乓球赛后,我已被默认成为他的球僮、阉人仆佣或耳目那样的角色。
他挂电话前说了一句:“从现在起,你是我的铁哥儿们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怪梦(我极少做梦),梦中似乎回到我少年时读书的国中教室,在那个梦里似乎是晚间自习时间,灯光昏暗,飞蚁漫天抖闪它们把光线弄得更混浊的薄翅。座位上零零落落坐着一些用背脊对着我埋头读书的家伙,我心里非常透彻清楚:“这些就是将来会一路往上爬,把我这种人踩在鞋底的成功者。”奇怪的是,我的那张破烂课桌抽屉用一把生锈的烂锁锁着。我戒惧地(用肚子抵着)保护着里头一叠一叠的钞票,那些钞票全发出猪肉摊的油腥味,那数目远超出我梦中年龄能想象的多,但我却知道这抽屉里的钞票即是我这一生能拥有全部的钱。这时有个姓蔡的家伙偎靠在我旁边,隔一段时间便伸手进我的抽屉里掏钱。这人是我国中时班上一个唯一在“混外面”的同学,我应该完全忘了这个人物才对,但他在梦中的形象就像昨日一样清晰:他理着个大光头,戴一副颜色极深的墨镜,使我从不知他眼球的颜色形状。而我也像梦游般任他一次次手贴着我肚腩再伸进抽屉取钱,丝毫无意反抗。
这一段情节跳到下一段情节,有一小折插曲,即是我跟着一群明显比我有办法的男人在我童年的那条街道走时。马路上一辆公车或因塞车而停在路中央,我们经过时,我瞥见最后一格车窗里,是我那死去多年的母亲带着一种关怀甚至宠纵的微笑盯着我。她痩削的肩脊因紧张地抓住前座靠背而拱起。
安金藏的妻子扬一扬那已清空的公文袋,要我注意那上面用红签字笔大大写的一个英文字母:“这是D。我那边还有A、B、C。每一袋里都是满满的证据。这些还不包括那些打野炮的一夜情的逢场作戏的,有资格进入到我收藏的档案袋的,都是和他有半年以上情人关系的……”
我那时无比后悔自己被卷入安金藏和他老婆的这种关系。我痛恨自己这样的角色。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安金藏的那些隐私。那些陈列在我面前的淫欲证物。但我确实已被这两个意志、智力皆远高于我的怨偶扯进他们的牌戏,从我答应安金藏老婆来赴约,然后又故做好人打电话知会他……
那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安金藏和他老婆,我眼前的这位五官立体皮肤白晳的美人儿,都是不折不扣的“外省人”。
我突然想起图尼克(我好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没错。这一对男女,是和图尼克有相同气氛,相同灵魂构造,相同弱肉强食哲学,相同多疑且聪明的同一类人。
她细数着每一件证物被她截获的时空背景,我知道眼前是一个为着某种高烧激情折磨痛苦的女人。但那一切和我原先设想的一个哀愁创伤的不幸妻子之形象相去甚远。她告诉我有一回安金藏接了电话立刻出门,他的计算机全用密码上锁,“你知道我怎么做吗?我挑了一盒女人化妆的那种颗粒最细的蜜粉,用粉刷轻轻掸在他计算机的键盘上,找出其中指纹痕迹最清晰的那六个字母键,用排列组合的方式,找出这个笨蛋自以为浪漫的入口拼字。他和那些狐狸精MSN的恶心对白,全被我一览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