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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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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姊死了?

(之前安金藏说:“这里是一个‘丧妻者俱乐部’哪。”)

那句咒语说出口的同时,我几乎就看见图尼克在他的脑袋里建筑那座“西夏旅馆”。有点类似目犍连以锡杖击地裂开地府将母亲的无名亡灵背离最冰冷的死荫之境,或是梅非斯到地狱抢回那被冥王劫去当冥后的妻子。酒雾布满我下视丘的薄弱意识里,我看见图尼克满头大汗孤零零一人搭建着他那座像丛林乱长的怪旅馆,因为时间紧迫,他只能大范围地将死去的妻子圈困在那座偷工减料所有许多区域仍如早晨醒来之灰淡梦境一样模糊的迷宫旅馆里,就连他自己亦不清楚他妻子是在这座旅馆的哪一栋楼层哪一间房,为了不让那心不在焉的挚爱鬼魂起疑(“图尼克,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怎么了?我死了吗?”),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竭殚他的教养和经验把那座旅馆布置成一座宛然如真的模样:哀愁陌生的住客、穿着卫兵制服金质肩章的服务生、电梯里会心微笑的打工妹、叮当一声的接待柜台铃、酒吧里灵魂里附着了旅馆特有之冰冷空旷气味的姊妹花、像肠道蜿蜒连接到不知何处的甬道。偶尔大群人进住包下大厅开私人宴会的豪客和他们的仆佣……他愈成功地让她困在这座黏稠、自我增长、暗影角落在第二天也许变成一道廊灯明晃照眼挂着一幅幅肖像画的波斯地毯走廊的旅馆里,意味着他愈难在这幢建筑里找到她。

图尼克问我:“你怎么会和那家伙混在一起?”

或因之前才听了安金藏关于他妻子阳寿将尽那乖诞预言的影响,我心底对图尼克这种多年不见却摆出一副姊夫架势的说话方式,又浮现了从前我们总是在小桃家族聚会时刻才会相遇的反感(他总是在敞亮处受到小桃家人们的欢迎、信任,我却躲在小桃身后的暗处,别扭地感受着他们对我的拒斥),我简单解释了安金藏是我工作上的前辈,偶尔和他出来喝两杯。

“你要注意他。这家伙很邪。”

“你不要被他带到将来无法脱身的黑暗之境。”图尼克说。

当然关于那个夜晚在那间居酒屋的后半段所发生的一切,我遇见图尼克,和他坐在吧台聊天的场景,我们对话的内容,我全是在第二天酒醒后一种嘴里酸臭全身骨架散掉的宿醉自弃状态中,一点一滴,破碎又不确定地回忆重建的。我不记得自己后来是如何和安金藏离开那间店,各自回家。印象中我和图尼克坐在吧台安静喝酒时,整间店竟空荡荡只有我们两人,还有瘫睡在原先桌位的安金藏,原先那些喧闹吆喝的帮派兄弟和其他酒客不知何时全部散去。甚至连吧台里穿着白帽与和式料理服的师傅和巡酒斟酒的女服务生都不见踪影。

这个念头令我悲不能抑。

安金藏已醉得像一袋扔在座椅上的熟薯;当然我也醉到眼前的景物全如一个新手拿电池将用尽之DV拍摄之影片,摇晃、歪斜、昏暗模糊,我似乎看见眼前这个男人,从他的嘴、鼻孔、耳朵,甚至桌下的屁眼,不断喷涌出色彩鲜艳的迷雾,那团毒烟将他整个人包裹住,并没有向四周散开……

就在那时,我突然看见坐在L形吧台最角落一个独自坐着饮酒的男人溶在暗影里的侧脸,当我眨眨眼重新调焦想确定自己有没有眼花看错时,那个男人转身举杯向我晃了晃,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萧索微笑。所以,他早就看见我了,只是像电影里那些居酒屋里的日本老人,不贸然侵犯干扰偶遇之故人。

没错,是图尼克。

基于礼貌(或我对他始终保有某种近乎对父兄的怀念情感),我拿着小酒壶和酒杯走去坐在他一旁的座椅。

我和图尼克似乎是在一个水草发出幽光,有打氧机单调冒出气泡的水族箱里,静谧地对谈。那一切妖幻不真。我愈努力回想,愈不确定我遇到图尼克这件事究竟是真实发生抑或不过是醉倒中途的梦境?

我后来回想:那个晚上,我和图尼克坐在那间万籁倶寂众人睡去或离开的高级日本料亭吧台座上,时间的流动完全超过我能理解或描述的形式,那像是一个老酒鬼在生命终结最后一刻,无比感激又哀伤地怀念这一生所有经过他舌蕾喉头的那些好酒劣酒,那些酒精早已化作他肝脏或肾脏里的彩色毒斑,或在他和女人们调情时从口鼻喷散而出的霞气,或是随着血管送进他的脑袋,贮在颅壳中泡着他如标本皿中灰白的大脑小脑。无论如何,图尼克对我描述的那些情节(或那座旅馆的内部建筑结构)不可能浓缩在一个夜晚说完。必须是透过一种类似“一千零一夜”,豆荚或洋葱般故事包裹故事,梦境中的人物犹有他们各自梦境,或如俄罗斯娃娃一层层剥开空心人形里面逐层收纳比例愈来愈小之空心人形这一类形式,才可能将他那庞大芜杂的故事在那样一个短暂的夜晚传递给另一个人。

当然,那不是一个故事。或者,不是“一本书”形式的故事群组。而是一句类似隐藏宇宙劫毁,时间如枯竭河床,远方的星球爆炸变成黑洞,或是整座城市之人的梦境像错综密布之微血管里轰轰流动的红血球们各自携带一粒氧珍珠那样将他们没有灵魂的梦送进上方无比巨大之食梦兽的嘴里……这样的经咒,唵嘛呢叭咪吽。核爆般的超级词语。一张唇吐出,即启动亿万个宇宙各自的轮回生灭。

图尼克说:“你二姊死了。”

(我愣了一晌才意会他指的是小桃那美丽的二姊。似乎他还把我当作那一家人的姻亲。)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当时我立刻发现,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我们仅隔数年不见(约三四年吧),但他却像比我印象中那个图尼克老了二十岁一般,不,那像是他曾遭受某种核电厂外泄污染的辐射伤害,他的头发变得花白稀疏,整张脸像那些八卦杂志整形手术失败,某些外行人不知其精确部位的软骨被削掉了……眼瞳的中心,像钢笔的珠芯被摘掉那样只剩下一圈白色的空洞。

那是一张彻底坏毁的脸。

我不知道在他身上曾发生过什么悲惨的事。他曾对我说过的那些奇怪的话:我们不是汉人。我们这种人注定要灭绝灭种的诅咒。我们是一场屠杀时刻因惊怖恐惧产生的幻影,我们是别人的梦境的侵入者和附寄者。我们这种人,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但逃不掉那嘴突拉长犬齿露出双耳尖耸脸上覆毛变成兽形的宿命……那些话像我压在胸臆酸苦不让它吐出的酒水秽物,撑涨得我头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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