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之夜
图尼克说,一开始,从最亲密的细节中的细节,那简直像一整缸游泳池之水泄放时从出水孔网筛挑走一根女人的细发那么无足轻重,像女孩用指甲在校车座椅的人造皮椅背上刮出一丝细痕,但只有亲密的伴侣会发现那奇异的鱼刺刺在喉咙嫩肉里的不对劲。很多年后他会发现整幢建筑的裂碎崩塌即由那发丝般的细纹开始。难以启齿,她先不让他的手指进入,说他总是刮伤她。然后是在私密交合中他专注时刻打断,有时她挥着手说好热,有时她说好痒,一开始他总困惑地跟着那戏剧性集中突然松弛傻笑,似乎这种柔弱又羞耻的时刻,一旦有一方不入戏,整件事便充满喜剧的成分。
但之后她不再让他进入了,日后他回想,那样的推开成了他们之间最后十来次挫败之性的分解慢动作,她如此有耐性,不让他在一次彻底的羞辱中被强烈激怒。像分段以阀门引水。他在迷惑中慢慢地、慢慢地被她轻柔推送出她的密室,然后咔嗒一声,门在他身后永远关上。
他记得他们最后一次亲密关系,是她在他将出门远行的前一夜,因他确定她这晚不会让他碰她而羞怒发表了一场激烈的训斥。他告诉她性是恋人间最脆弱危险的关系,当她这样屡屡拒绝他,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会变成那些貌合神离的中产阶级夫妻,他们不再有亲昵的信任了(啊那时他以为她只是像那些性感未被开发的女中学生一样,对性隔膜敷衍,性只是怕男友跑掉的权宜之计,等关系——通常是婚姻——确定后,性便像盲肠成为一件无太大存在必要的赘物)。但其实可能他训斥的正是她要的结局。那一次她跪在沙发下方替他口交,但整个过程他只感到他正在强暴她。
当然我猜想这或是图尼克的描述方式,他不总说他和我是胡人是羌而小桃他们家族的人是汉人吗?那或是描述一种城市中产阶级夫妻关系的静默暴力和伤害,“她变成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人了。”过去的种种像不断累聚的阴影。“獾”?也许那是指二姊长期困陷其中的重郁症。像《东尼泷谷》里那个死去妻子挂满贮衣间的一列列昂贵名牌衣物。当然,她(你二姊)是个很美的女人,而那一只一只美丽的名牌包,就像芭蕾舞女伶的尸体、长颈鹿的尸体、一整缸马赛克裙摆孔雀鱼的尸体、全裸的洛丽塔女孩尸体、一只波斯猫的尸体、俊美阉人男高音尸体……每一具都与其他包完全独立、无关的纯粹幻美死物。图尼克说,他每每想象二姊像个梦游症患者在城市各百货名牌专柜晃荡,像卖火柴的女孩擦火柴棒那样一张、两张、三张,换刷着不同银行的其实皆已刷爆的信用卡,就心痛感到她像个收尸人,她在那许许多多动辄七八万的幻美之包里,找到那只她无论如何非买下不可的名牌包,就像露天雪地见到一具美丽妖异却裸裎袒露在公众眼中的尸体,她非不计代价把那不立刻封存就会腐烂发臭的漂亮身体赎回不可,像赎回她自己轮回记忆之前,不同世的死亡时刻之美丽尸骸。
也许是那个夜晚,时间在一个我们身后巨大钟表内部齿轮弹簧全卡住不动的神秘停顿、冻结、被果冻般胶状物包裹而无法动弹的奇异状态下,图尼克的“追忆逝水年华”像是一台塞满了风格完全不同之黑胶唱片的古董点唱机,他总在陷入沉思的片刻,手指敲打吧台像一个记忆暴发户不断把铜板投入窄窄镀银的金属窄孔,然后任意按键组合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这时我仿佛可以看见他那张死灰之脸后面的脑壳里,有一支机械手臂悬空降下,线轴和油压控制的昆虫关节手指在他脑皱褶中抠抠抓抓,抽出另一张不存在乐团的绝版唱片。这使得他的描述(或回忆)忽焉在前忽焉在后,既像隐晦羞辱地指控妻子的不忠,又像忏情告解他背着妻子的辰光所有干的那些不伦艳异的龌龊事,我后来回想那个不断增殖的夜晚,图尼克对我描述的关于“西夏旅馆”种种,仿佛一个不可能的黑暗赎罪:他的妻子死了,而他相信是自己一次难忍其猜疑嫉妒疯狂妄想的疯魔越境时,诅咒了自己的妻子,而她竟因此死了。至少我在那庞大混乱的“西夏旅馆建筑始末”模样掌握到的童话救赎意志似乎是如此:目犍连以锡杖敲在阴曹地府的城墙堡垒救出被牛头马面阴间判官挟走的挚爱之鬼魂。但后来我又难免怀疑:会不会在那个说故事时刻(我遇见他的那个夜晚,那间居酒屋,那个丧妻俱乐部),其实图尼克已经死了(确实那夜之后,这个人便像人间蒸发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其实死的是他自己,整趟西夏旅馆旅程只是一个死者进入冥间之前的时空停格,一个博尔赫斯式所有执念、眷恋、此生最深沉痛苦之爱、不为人知之秘境,一次计算机关机前所有程序、画面集中爆炸的焰火秀?
只是我恰好撞上了。
在他互相颠倒冲突的描述中,有两条主要的平行铁轨(是的铁轨是他描述世界的基本图尺):一是他妻子如何慢慢地、慢慢地把他推离他们原本相互缠绕依偎、相濡以沬的小房间;一是他如何在背着妻子的偷情尤利西斯旅程中,脸孔长鳞,双目布上茧膜、鼻孔冒出头足纲动物之触须,耳朵上竖变成羊角,在漫长流浪中变成怪物的不幸遭遇……
像一句八点档低成本偶像剧的广告词:
二姊是怎么死的?我记得那个夜里我忍不住问图尼克。
他告诉我问题还是出在“他是胡人”这件事上,“像我们这种人……”他的口头禅又出现了。图尼克说: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另一种人。记忆修改术。口语模仿术。阳奉阴违术。宣示爱对方之术。遵照对方婚丧古礼之术。比对方深谙其所祭祀神祇、亡灵醮祭、阴鬼传说之术。饮食口味彻底改变之术。忏悔(因为我们的族人杀了他们太多人)之术。所有的术到头来仍是一场幻灭之梦。
这时我才恍然领悟:原来西夏旅馆并非一间旅馆。而是一趟永无终点的流浪之途,或是那途中像妖精幻变成各种颜色的房子:亮橘色、灰色、蟹壳青、黎明白、瓦斯焰紫、纯黑、鲤鱼红……他因为疲惫或一种其实是梦游者失去脑壳中方向磁石的迷路习惯,便总是住进那些旅馆。而那些旅馆幽闭关禁了太多之前困住于里面而死于客途的旅者之梦,便像那些管线蚀渗墙土剥落屋顶漏水的老建筑,把不属于他的梦境——那些脏兮兮,因年代久远而发霉的梦——破碎片段地侵蚀进他的梦境里。
每一个梦境都变成旅馆,每一座建筑物都被隔成一排排挂了镀金号码的房间,每一个他推门走进的似曾相识场景都被穿着金排扣呢长袍戴着筒帽的年轻男孩们接管,没有一处地方真正属于你,所有前夜占据这些空间之人的气味全被地板蜡的气味清除盖过,他试着把每一个汉字重画成一幅建筑物平面图:围墙、院落、回廊、玄关、贮物间、隐藏在房间里的园亭造景(像《杀死比尔》最后一幕乌玛瑟曼和刘玉玲的武士刀对决雪景)……那使得这些字变成后来之人的暂居之所,不再局限于它们因时间久远把神灵皆困住的缚咒,他们进进出出(这些字,这些旅店,这些租赁之梦),进占时刻仍带着流浪族类自备的驴皮帐篷、炊具、酒壶甚至牲口,那使得每一个被他们使用过的字都秽气熏天、胡里胡气、任意拆去祖宗严格定制的横直转角,也许某一面原本挂着中堂条幅对联的白墙,被他们乱挂上绘着神佛与骷髅交合的鲜艳淫画,他们的羊只在松软雪白的弹簧大床上拉下一粒粒黑亮的硬屎,有时他们在房间里宰杀某一只低鸣哭泣的老羊,然后把鲜血淋漓的羊胃、羊心脏、羊睾丸和羊膀胱扔进马桶里造成堵塞,他们甚至把旅馆主人好意招待的水果盘里的苹果、奇异果、香蕉或杨桃塞进那些女人发臭的下体亵玩,第二日再摆回原样要求柜台退回……
被这些胡人玷污过的字(旅馆、梦境),就再回不去原来的模样了。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或者以图尼克那涨满意义之脓疱,长满毛发挤眉弄眼的西夏文表意方式:
曾允诺的爱之幻术曾穿透、潜入、焚烧多少个梦境,在爱之藤须被拔除时,那些已深埋在覆冰硬土岩层下方已膨胀成块茎的恨之硬骸,就得焚烧同等数量之噩梦,才能融冰裂地将它们拔除。
在那许多个梦境(那些旅馆或张口不能言忘却其被创造时刻之本意的西夏文)中,最让人听得不寒而栗的,还是关于剥落或脱离的一些意象。
欺骗。欺骗。欺骗。
像所有关于变形的小说的开头:某一天早上,约瑟夫或葛利果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虫。或是,从某一天开始,父亲就变成一只螃蟹。或是,当他清醒的时候,他感到那只鸟占据了他的全身。或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全变成啮齿类,小小眼珠没有眼白,下腮神经质地不断抽搐,头缩进胸腔里仿佛没有脖子。或者是,心爱的女人变成一只黑猫,或是光天化日的市街上,先从父母的影子发现变形正在发生,一抬头,他们变成猪了。
所有这些动物的质量全在变形的魔术过程第一时间进占这个变成怪物之人的内里:禽鸟挥拍扑腾翅翼同时尖叫的歇斯底里,螃蟹的泡沬和甲壳类的防卫性格,驴子悲伤的眼睛和大阳具,蛇虫类的缓慢与对受虐、暴力攻击的缓慢迟钝反应……因为动物们没有灵魂,变形者并不常让人强烈感受原居于这身体里的灵魂和侵占者之灵魂互相争夺身体驾控室的冲突(像恐怖片里的厉鬼附身)。变形成动物者只会让人觉得,属于人类的那部分变微弱稀薄了,那像一个痛苦的过程,其他的人总会不知所措看着熟悉之人口吐白沬,手指成蹄,下巴愈缩愈窄变成毛茸茸坚硬的嘴器,或是皮肤布满鳞片……他们只好安慰他一如安慰痛得死去活来的产妇:“快了,就快了,再忍一忍就过去了。”等到他真的完全蜕变成一只动物,他们会基于对动物或昆虫的恐惧、陌生,而毫不犹豫地烹杀他。主要是他以动物的形貌在他们面前愚蠢爬行的模样激怒了他们,他们会在一种集体精神解离的状况下,人人持锄头、球棒、扫刀、菜刀、大石块……将那变成怪里怪气的非人非兽怪物击杀……不,即使那变形者已被他们击杀、咽气、仆倒于血泊中,他们还是抓狂猛砍它的尸体,直到它变成碎散的尸块,撕裂的许多细足肢,或一坨一坨的烂渣。激怒他们的并非这变形者的生命,而是它的怪物形貌。所以他们不是要杀它,而是要把那噩梦般的形貌彻底歼灭。
由这样的开头,图尼克说,某一天早晨他醒来,发现二姊变成一只獾。
“那是什么?”我忍不住打断他。
“那是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