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尼克造字
“不,是‘鬼’字。”
他说,后来他在一些场合遇见一些比我俩都小上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她们对自己的生命懵懂无知,其实像被剥去壳的牡蛎与虾蟹,把最柔软的内里暴露在悬浮着腐烂物和寄生虫的池水中却浑然不觉。譬如说,有一个极美丽的女孩,一边在一间像地窖或停尸间般的昏暗小密室里替他按摩,一边告诉他为何和之前的男友分手。因为他会打我。他有暴力倾向。有一次还把我打成熊猫眼噢,害我三四天都不敢来上班。我不喜欢这样。
她说得像是不喜欢男人有狐臭或不爱刷牙这样的毛病。当他表示自己最瞧不起打女人的男人时,女孩却睁着一双美目说:也许是有时候我的嘴真的很贱,老爱去戳人家的痛处,他忍不住,当然就想打人喽……
这事他从未对男孩提及,后来他们上了不同的国中,便慢慢岔开各自的世界,几年后他家搬到基隆,两人更失去联络,很多年后他回去那个小区找男孩,他家的杂货店早收了,他们讪讪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已确定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考上大学,男孩念一所二技学院),男孩约了一票朋友要去唱KTV,问他跟不跟去?他拒绝了。在等那些家伙骑机车来接男孩的垃圾时间,他提起他们小时候在巷弄里干的一些蠢事,包括那次功败垂成的闯空门……
男孩却说他不记得那些事了。
鬼 他记得那时是在一极深极浓稠的黑暗里,他和父亲走在那片森林,说是森林,其实他的鞋底踩在水泥路面上,但他们确实是被一层又一层仿佛充当某个妖道摆设阵法之临时演员的树木包围着。他感觉到当他们走动时,那些树木群也移形换位跟着走动。他看不见树影(因为实在太黑了),但可以闻见那些树木的呼吸,像是每一片叶子的毛细孔都喷散它们盈满溢出的灵魂或梦境。
那时他大约五六岁,所以他父亲是四十八岁壮年的尾声了。黑暗中父子牵着手,他感觉他父亲其实迷路了。他们似乎在迷宫般的林间小径绕圈圈。周围尽是蛙鸣和猫头鹰的威胁性低哮。他父亲说:“今天晚上怎么所有的路灯全坏了。”
就是那一刻,那成为他永生难忘、回忆中总无法准确形容的时刻,他们拐了个弯,在那条路的尽头,站着两个古装巨人,他们面孔狰狞,浸浴在一片朱红金黄的光里,不,应该说第一瞬印象他以为是两个穿着鱼鳞冑甲蟒兜戴着黄金盔腰佩宝剑,一人手持长戟,一人握神鞭的天神从火海中走出,和他父子二人遥遥对峙。
男孩不知从哪弄来一副拆卸下来的喇叭锁,每天下午都在杂货店里用铁丝练习开锁的细微窍门。大约练了一个礼拜,已能做到在极短时间内,十次有八次可以咔啦把锁撬开。
于是他们约好在某一天夜里,各自穿黑衣黑裤,戴上麻线手套(杂货店里卖的),三点半准时行动。第一晚他等到五点天亮,男孩没有出现。第二天说他睡死了爬不起来。第二晚还是被放鸽子;直到第三晚,男孩依约出现。两人遂像那游戏里的小人儿,猫着腰上树走墙,穿院钻窗,一切都如预定的计划:他们蹲在那扇木门边,隔壁西药房的灯亮着,他听见自己和男孩的呼吸声在静夜里像机车排气管的燃爆一样大声。
男孩拿出预藏的铁丝,插进锁孔,七旋八转,大约搞了半个小时以上,就是弄不开。
“干!”男孩满头大汗地回看他一眼,他以为他要放弃了,谁想到那家伙从书包(他们预备得手后装那些游戏卡匣的)抽出一把平口螺丝起子,准备破坏那个喇叭锁。
“不要——”他的唇气声还没出口,木头门便被男孩撬出一个撕裂的巨响,这个白痴!那个巨响,简直不如他们用鎯头把玻璃窗敲破算了。隔壁西药房马上有动静,人影移动,“谁?”他们俩像被咒术凝固成石像蹲在黑暗里。还好那老板并未开门出来,只是把脸伸在毛玻璃上的透明玻璃朝外张望,大约认定是从檐上摔下的猫,不一会又离开了。
他父亲似乎也惊吓了一下,然后松口气说:“原来是秦叔宝和尉迟恭哪。”像是遇见故人一样。一个红脸凤眼长髯,一个面色如焦、浓眉怒目。
他父亲告诉他,那是用彩漆画在两扇门上的两尊门神,再大一点之后,他知道那个晚上他们置身在南海路的植物园。更多年后,他知道那两个宛如从暗黑之火中走出古代神祇,它们巍巍藏身的那幢燕尾翘脊屋顶的荒败古厝,就是从中山堂原址迁过来的清末“布政使司衙门”。
那个恍若从一片气氛妖异、液态柔软、植物之鬼魅占领的黑暗,突然被一阵强光霹雳推门闯进两个重武装天神的戏剧性时刻,成了他日后面对情伤、创痛,或无从过渡过去的死荫之境时,一个内在绝望隧道的暗示性救赎。
他在一张纸上试图画出那些暗夜里形成迷宫的路线,以及作为路之尽头、人界与神界边境的建筑。这时我已有经验了,我知道他正描出一个他自己赋予意义的汉字。
“这是个侧躺的‘神’字嘛?”我说。
才喘气回神,他发现男孩又打算把起子插进锁座。他拍拍他的肩头,比手示意千万不要,男孩却像对临即的危险完全缺乏现实之理解,执意要破坏那锁。他比了个手势,说我不干了,我先走了。遂翻身上墙,而男孩也就跟在后面,两个贼便循原路撤退。
我们或以为这故事未如预料中精彩,在那个最后终于没被撬开的锁头后面,那个房间里,原本或被预期存在着,某样远超过男孩们能承受的大人世界的某个悲惨乖异景观:躺在一具棺木里睡觉的老板娘?或是时间老人的化身?或是预见未来三十年后一无所成的他们中年人之形貌,脸色苍白坐在黑暗里打电动?或是白日里坐在那儿打电玩的大孩子,其实全是一些栩栩如生的纸折假人?
还好他们没打开那扇后门。
但这故事最动人的部分,其实是他描述那国小五六年级辰光:他和男孩并不同班,下午他俩不论在杂货店盯着小电视看百无聊赖的国剧,或是在巷弄里漫游、闯入废弃空屋的冒险时光,他们彼此都不知道,也从不提起白日里各自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在那两年内,他几乎没有坐过自己的课桌椅座位,每天一到学校,书包一丢便自己走到教室后面罚站。他说这件事其实像卡奴一样,他遇上一个我们那年代有相当比例会遇上的虐待狂老师,每天有写不完的功课,但他一离开学校后便时间静止进入和男孩的巷弄冒险神秘时光。第一次没写第二次没写被老师痛揍罚半蹲,慢慢的积欠的作业累到像刷爆的卡债,永远还不起了。他便再也不打算还了,每天在教室,他都像异乡人独自站在教室后面,看着那似乎和他无关的一整班同学。
他说:“我成了一个孤独王国的国王。永远只有我一人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