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受不了这个,”她说,“你还是自个儿照顾你的朋友吧。我要上楼回房间了。”
姨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听上去像是用手捂着嘴说话那样。“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和他待会儿,哈里,”他说,“牙买加今晚用不着你了。骑着他的马滚吧,把马丢在卡姆尔福德那儿。这件事我来解决。”
那些下流小曲儿逗得人们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屋顶都要摇晃起来。而使之达到顶点的,无疑是老板本人吼叫般的笑声。这种邪恶又尖锐的笑声令玛丽毛骨悚然,非但毫无欢乐之意可言,更像人备受折磨时发出的声音,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黑暗的石廊里回荡,飘进上面空空如也的房间。小贩正在戏弄那个来自道兹玛利的傻瓜——他喝得发了疯,控制不了自己,无法从地板上站起来,像个动物那样坐着。他们把他抬到桌子上。小贩让他重复下流曲儿里的歌词,并配上动作;众人疯狂大笑。人们的起哄声让可怜的家伙更激动起来。他在桌子上跳来跳去,兴奋地嘶吼,用断裂的指甲扯他紫色的胎记。玛丽再也受不了了。她碰了碰她姨父的肩膀,他转向她。房间里的热气弄脏了他的脸,汗水从他脸上流淌下来。
“扒了那个该死的白痴的衣服,”他怒吼道,“让他光着屁股滚回他老娘那里。说不定十一月的空气能让他的紫脸凉快凉快,治好他的狗毛病。我受够了,把他赶走吧。”
“闭上你的嘴,哈里,照我说的做,”老板说,“站到门边儿去。他要是敢从你旁边经过,就捅死他。现在,看着我,律师先生,书记员先生。无论你在特鲁罗干什么,你今晚都犯了傻,但你可别想糊弄我。你是不是想走出那道门,骑上你的马,去博德明?没错,到了上午九点,你就会把这一带所有的治安官都领到牙买加旅馆,还有一大队当兵的来查我们的生意。那就是你的如意算盘,对不对?”
他转身离开她,仍然皱着眉,从他面前的吧台里拿起一个杯子,在手里转着,用一块布慢慢地擦着它。玛丽轻蔑的眼神肯定惹恼了他,他的高兴劲儿瞬间就不见了。他突然发了脾气,把杯子甩到一边,砸成了碎片。
玛丽听见陌生人粗重的呼吸。他肯定在打斗中受了伤,因为他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声音也比较小,似乎在强忍疼痛。“你们要是非要干这伤天害理的事,那你们就干吧,”他低声说,“我把话撂在这儿,我不会告发你们,可也绝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你们休想逼我。”
“得了吧,”他说,“先让你尝尝受罚的滋味儿。你知道该怎么做。管好你的嘴,我会像疼小羊羔那样疼你。在牙买加旅馆,可千万别管闲事儿,否则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现在不笑了,而是狠狠地瞪着她,皱着眉头,仿佛能猜透她的心思。“你不是你姨妈那样的傻瓜,”他慢吞吞地说,“那就是祸根呀。你长了一张聪明的小猴脸,还有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猴脑子,吓住你没那么容易。但我丑话说前头,玛丽·耶伦,你要是有什么坏心思,我会打烂你的头,打残你的身体。现在上楼睡觉吧,今晚别让我们听见你闹出什么动静。”
她半睡半醒地躺着,等待进入梦乡。她满脑子都是过去一天发生的事情,乱糟糟的。一些场景和陌生人的脑袋在她面前晃动。有时候她似乎在沼泽里漫游,吉尔玛山使周围的山丘显得矮小,但她还是能够感受到照在她卧室地板上的那一小片月光,听到窗帘不断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先前的喧闹现在已经平息。在公路远处的某个地方,曾有一匹马飞奔,车轮辘辘地响着,但现在万籁俱寂。她睡着了。然后,她冷不丁地听到有什么人在厉声说话,打断了包裹住她的宁静。她猛然醒了,坐在床上,月光在她脸上流淌。
他说话的声音很高,尾音还打着战,仿佛人已被情绪裹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有人低声答话了,肯定是老板本人。玛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他的讲话被那个小贩咯咯的笑声打断了。小贩的笑声一向无礼、粗俗,错不了。
然后,玛丽按照姨父的吩咐,匆匆脱了衣物,爬到床上,用毯子蒙住头,用手堵住耳朵,此刻,她只想对楼下的惨剧和狂欢充耳不闻。但就算闭着眼睛,脸紧贴着枕头,她眼前还是会浮现出那个可怜的傻瓜,他那长着紫斑的脸仰对着追他的人;他失足跌进沟渠时发出的细微喊叫声也不绝于耳。
小贩肯定暗示了什么,陌生人接着又以自卫的口吻飞快说了起来。“要绞死我,是吧?”他说,“我以前不是没冒过被绞死的风险,我不担心我的脖子。相反,我想到了我的良心,想到了万能的上帝。在公平的战斗中,我从不惧怕任何人,必要的话也愿服从惩罚;可要滥杀无辜,其中或许还有女人和孩子,那可是要下地狱的呀,乔斯·梅林。不光我懂这个,你也懂。”
她感到非常不适,一头倒在床上,用手抱着头。下面的院子里响起嘈杂的声音,还有笑声。一束光从摇晃的灯笼里射出来,投在她的窗户上。她站起来,拉下窗帘,在此之前,她已经看到一个哆哆嗦嗦、赤条条的人影大步蹦跳着穿过院子,像只野兔那样尖叫着。几个人追在后面,一边轰赶,一边嘲笑他。身躯庞大的乔斯·梅林走在最前面,把一根马鞭甩得啪啪响。
一阵沉默接踵而至。然后,乔斯·梅林又开口了。“小心点儿,”他语调柔和地说,“我以前听见有人这么说过一回,五分钟后他的双脚就悬空踢腾了。就吊在绳上,我的朋友,脚指头离地不过半英寸。我问他喜不喜欢离地面这么近的感觉,可他也不搭理我。绳子把他的舌头勒得都从嘴里伸出来了,他活生生咬掉了半个舌头。后来呀,他们说,过了七分四十五秒,他才终于死了。”
他压低了声音,把嘴贴到她耳朵上,抓住她的手腕别到她身后,直到她疼得喊出声来。
在外面的走廊里,玛丽的脖子和额头被汗弄得黏糊糊的,胳膊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眼前黑斑跳动。恐惧感越发强烈,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昏厥了。
他用衬衫袖子擦去额头的汗,盯着她。她吃惊地发现,尽管他整晚都在喝酒,却还没有喝醉。如果他是这个闹腾疯癫的团伙的头目,他也知道他正在干什么。“受够了?”他说,“你觉得你比我们这帮人好得不止一点儿是吧?我以后会给你讲讲这个,玛丽。你待在吧台后面挺舒服的。你应该跪下来,好好谢谢我。只因为你是我的外甥女,他们才没招惹你。我的宝贝儿,但要是没这层关系,你现在恐怕已经被大卸八块了!”他一边嚷着,一边哈哈大笑,还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她的脸蛋儿,捏得她生疼。“滚吧,”他说,“反正差不多快半夜了,我也不需要你了。记得今晚锁上门,玛丽,拉住窗帘。你姨妈已经用毯子蒙住头,在床上躺了个把小时了。”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赶快摸索着回到空无一人的客厅,躲到时钟的阴影之处,无论如何都不能倒在这里被人发现。她转身朝着远离那道光束的方向往回走,手扶着长长的墙壁。她的膝盖现在抖个不停,她知道自己随时都会因此倒地。一阵恶心感袭来,玛丽顿时感到头晕眼花。
玛丽先是听到一把椅子刮擦的响声,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有人用拳头重重地砸着桌子,咒骂着,她的姨父第一次提高了声音。
玛丽跑出房间,啪地关上了门。她用手捂住耳朵,走上摇摇晃晃的楼梯,但还是能听见笑声和荒唐的歌声。笑声和歌声在冷风嗖嗖的走廊里回荡,跟着她到了房间,从地板缝隙里钻了进来。
“别急啊,伙计,”他说,“别急。你在这行的水里已经陷得够深了,水都淹到脖子了,少他娘拿你该死的良心说事儿!我告诉你,你现在没有退路,来不及了。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们大伙儿,都来不及了。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看看你那个绅士派头,看看你那干净的袖口!上帝啊,我还真是对的。哈里,把门关上,插上门闩。”
小贩和那伙人高兴地喊叫起来。他们把那个可怜的傻瓜打翻在地,开始扒他的外套和裤子。他被弄糊涂了,伸出手徒劳地反击,发出绵羊那样的叫声。
突然,一阵扭打声响起,然后是一声喊叫,还有人摔倒的声音。与此同时,桌子倒在地板上,通向院子的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小贩再次发出令人厌恶的下流的笑声,并且开始用口哨吹他的一首歌。“咱们是不是应该像对待傻山姆那样给他挠挠痒痒?”他说,然后停顿了一下,“没有漂亮的衣裳,他就是个贱东西。我还可以凑合着要了他的表,还有表链。道上像我这样的穷人可没钱买表。用鞭子给他挠痒痒,乔斯,让我看看他的皮是什么颜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