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如他们走进她的房间,看看她是不是在那里睡觉,结果会怎样呢?一旦他们发现她不在房间,她就几乎没有希望了。她扭过头,瞥了一眼后面的窗户:窗户关着,上了闩,无路可逃。他们现在正在下楼,然后在客厅门外停了一会儿。玛丽一时间觉得他们会进来。他们离她太近了,她几乎能透过门缝碰到她姨父的肩膀。姨父张口说话了,仿佛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
她尽可能悄无声息地打开门,但门擦着了石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是在表达不满。响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不一会儿,旅馆老板就低着头避过横梁,从后面出来了。他的衬衫袖子卷到了肘部,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和一块布。他似乎兴高采烈,挥动着玻璃杯,冲着她喊叫。
“你说吧,”他说,“你说了算,而不是我。我会照你说的做,要不我们俩一起做。你下命令吧。”
玛丽的心脏开始怦怦直跳起来,呼吸也随之加快。无论藏在上面的人是谁,他都藏了很久。他肯定自傍晚以来就躲在那里,等待着。当玛丽上床睡觉时,他肯定就已经躲在门后了。如果他后来离开了,那她应该能够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也许,他也像她那样,透过窗户看到了货运马车的抵达,看见那个傻瓜尖叫着,跑上了那条通向道兹玛利的小径。她和他曾经仅仅有一墙之隔。他肯定听见了她的一举一动,包括她倒在床上,后来的穿衣声响,以及开门的动静。
玛丽正要转身上楼回房间,但乔斯叫住了她。“我告诉你,今晚休想在上面偷懒。酒吧里有活儿,你要和你的姨父一起干。你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吗?”
因此,这人肯定希望自己继续躲藏下去,否则当她来到楼梯平台时,他就会在那儿拦住玛丽。假如他是酒吧里那伙人中的一员,那他肯定会质问她在这里干什么,是谁让他进来的?他是什么时候进入房间的?他藏在那里,肯定是为了避免被走私者看见。因此,他不是他们的同伙,而是她姨父的敌人。脚步声现在停了。虽然她屏住呼吸,用心聆听着,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不过,她判断得没错,她相信她的判断是对的。有人一直藏在紧挨着她房间的那间客房里。他也许会是一个伙伴,能和她一起拯救酒吧里的陌生人。她的脚刚踏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台阶,光束就再次从后面的走廊照射出来。她听见酒吧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她的姨父正走进客厅,很快就要经过拐角。玛丽已没时间上楼,于是她被迫快步走回客厅,站在门后,用手抵着门。客厅里很暗,他根本不可能发现门没上闩。
玛丽马上就看出来,姨妈一改过去那个星期仅有的一点无忧无虑,又变回了以前那个神经兮兮、心烦意乱的样子。
她浑身颤抖,既感到刺激,又感到恐惧。她在客厅里等待着,只听见旅馆老板穿过客厅,走上楼梯,向上方的楼梯平台走去。他在她头顶上方的客房门外停住脚步,等待了片刻,仿佛也在倾听某种反常的动静。然后,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玛丽不知不觉中已回到了客厅。她转动客厅门的把手,跌了进去,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然后,她瘫在地上,头耷拉在双膝之间。
而那些清醒得还能站着的人则挤在一个肮脏的无赖边上。他个子不高,来自雷德鲁斯,在那群人里倒是显得诙谐幽默。他曾经工作过的煤矿现在成了废墟。于是他四处流浪,当过补锅匠、小贩、推销员,结果攒了一连串下流的小曲儿。这些小曲儿也许是从曾险些埋葬他的黑土地里刨出来的;现在,凭借着这些“宝贝”,他开始逗牙买加旅馆里的同伴开心。
她肯定彻底晕迷了一两分钟,因为她眼前的黑斑此时已聚成很大的一块,她的世界变得漆黑一团。若不是她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清醒过来。她很快就坐了起来,用一个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倾听着从外面院子里传来的嗒嗒的马蹄声。她听见有人在呵斥那匹马,让它站着别动。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小贩哈里。然后,他肯定骑上了马,用脚后跟踢了踢马肚子,只听见马蹄声渐远,出了院子,上了公路,消失在远处的山坡。现在酒吧里只剩下姨父和受害者。玛丽想知道她能不能找到路,在通向道兹玛利的道路上找到最近的住处,寻求帮助。而这意味着,她要先沿着一条沼泽小径走上两三英里,才能抵达第一座牧羊人的小屋。早些时候,那个可怜的傻瓜就是沿着这条小径,逃到了某个地方,说不定现在正在水渠旁哀号,口歪眼斜。
玛丽的姨妈没有在客人前露面。不过,玛丽知道,她的身影不时在门后出现,她的脚步声也不时在走廊里响起。有一次,玛丽瞥见她从门缝里窥视,眼神惊恐。那一晚仿佛没有尽头,玛丽真希望能早点解脱。空气里弥漫着烟雾,让人很难看清房间里的景象。她用疲倦的双眼半闭地看着,人们的脸模模糊糊,扭曲得不成样,好像只剩下头发和牙齿;而嘴又太大,和身体毫不相称。那些死人一样躺在长椅或地板上的人,肚子里装满了酒,脸埋在手里,再也喝不动了。
她对小屋里住的人一无所知。他们说不定和她姨父是一伙儿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就等于自投罗网了。佩兴丝姨妈在楼上睡觉,帮不上忙,能不添乱就不错了。无论这个陌生人是谁,他的处境都极为不妙,眼前似乎没有逃脱的可能,除非他愿意跟乔斯·梅林妥协。如果他足够狡诈,也许能够战胜她姨父。既然现在小贩已经离开,他们在人数上已势均力敌。当然了,姨父在体力上会大占上风。玛丽开始感到绝望。只要有一杆枪,或一把刀,她就有可能打伤或捅伤她的姨父,或至少让他不敢轻举妄动,那个可怜的男人就可趁机逃离酒吧。
他的笑声刚停,佩兴丝姨妈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又露出紧张、忧心忡忡的表情。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几乎像个白痴。只要她丈夫在场,她就是这副样子。
木板再次咯吱咯吱地响起来。有人走过客房地板,打开了门。玛丽的心沉了下去,最初的绝望又回来了。这个人肯定不是她姨父的敌人。最初让他进来的也许正是乔斯·梅林本人,在傍晚的时候,趁着她和佩兴丝姨妈在收拾酒吧待客,他就躲在那里等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他应该是老板私下的朋友,不愿意掺和老板今晚的事儿,甚至连老板娘都躲着不见。
玛丽挤出了一丝微笑,问他旅途是否愉快。“愉快个鬼,”他回答说,“但是有钱挣,我只在乎这个。如果你想问我是不是一直和国王待在宫殿里,那肯定不是。”他喊道,还因为他自己开的玩笑而大笑起来。他的妻子出现在他身后,也跟着吃吃地笑着。
她姨父应该知道那个人一直在这儿。这也是他把小贩打发走的原因:他不希望小贩看见他的朋友。她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上楼去敲客房的门。
“喂,”他吼道,“别一看见我就把脸拉那么长。你不愿意看见我?你是不是很想我呀?”
他们是很奇怪的一群人,各色人等都有。在酒吧里,他们聚在乔斯·梅林周围。玛丽安全地身处柜台后面,被一排瓶子和杯子半遮着。她能够看见客人,但客人看不见她。他们要么跨坐在凳子上,要么四仰八叉地躺在长椅上,要么靠着墙,要么无精打采地依偎着桌子。有一两个人,他们的脑袋或肠胃似乎不及其他人的,现已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他们大多脏兮兮的,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头发蓬乱,指甲开裂。他们要么是流浪汉,要么是无赖,要么是偷猎者,要么是小偷,要么是偷牛贼,要么是吉卜赛人。其中有个由于经营不善和欺诈行为而失去了农场的农民,有个点着了主人干草堆的牧羊人,还有个被逐出德文郡的马贩子。一个家伙是朗瑟斯顿的补鞋匠,利用职业之便进行销赃。地板上躺着一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家伙,他曾经是帕德斯托一艘纵帆船的船员,却把船开到了岸上。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远处的角落里,啃着他的手指甲。他是伊萨克港的渔民。有传言说,他把金子装进一个长袜,藏在了他小屋的烟囱里。至于金子从哪儿来,却没人说得清。有些人就住在附近石山的背阴处,除了沼泽、湿地和花岗岩,对别的地方一无所知;有个人没带灯笼,从拉夫石山之外的克劳迪沼泽过来,大步穿过了布朗威利山;另外一个来自奇石岭的人坐在那里,将靴子放在桌上,脸埋进了一杯麦芽酒里;一个可怜的、笨头笨脑的家伙坐在他的旁边,这个家伙跌跌撞撞地从道兹玛利沿着小路而来,他有块胎记,从脸的这头延伸到那头,闪着紫光。他不停地用手抓它,脸颊也被拽起。玛丽站在他对面,尽管中间隔着瓶子,但玛丽还是感到恶心,几乎要晕过去。酒吧里弥漫着难闻的酒气、烟草的臭气和久未洗澡的躯体挤成一团的恶臭,玛丽觉得她体内升起一股生理上的厌恶。她知道,如果她要长时间地待在这里,就非得忍受不可。还算幸运的是,她不必在他们中间走动,而只需站在吧台后面,尽可能地藏起来,然后洗洗涮涮,就着酒龙头或酒瓶给杯子倒满酒。乔斯·梅林会亲自把酒杯递给顾客,或拉起吧台挡板,大步走进房间,嘲笑一下这个,唾骂一下那个,拍拍这个人的肩膀,朝那个人伸伸头。酒吧里的这群人起初闹作一团,好奇地盯着玛丽,或是耸肩或是傻笑,之后便不理睬玛丽了。他们相信她是老板的外甥女,或老板娘的女佣,就像老板介绍的那样。当然了,一两个年轻人会和她说话,找她麻烦,但他们也惧于梅林的眼神,唯恐亲密的举动会惹怒他:他把她带到牙买加旅馆,也许是为了供他自己玩弄。于是,没有人打扰玛丽了。她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不过,假如她知道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想必当晚就会怀着羞愧、厌恶之情离开酒吧。
她现在已顾不上自己的安全了。无论如何,她被发现都是迟早的事。再说了,蜷缩在这空荡荡的客厅里也没多大意义。她先前的昏厥只持续了一瞬间,她为自己的软弱感到失望极了。她从地板上站起来,双手放在门闩上以减轻动静,把门打开了一道缝。除了时钟嘀嗒走动的声音,客厅里再无响声。后面走廊里的光束也消失不见。酒吧的门肯定关了。在这一刻,陌生人也许正在为他的生命而搏斗,在乔斯·梅林的大手里奋力呼吸,在酒吧的石头地板上来回扭动。不过,她什么也听不见。无论那扇紧闭的门后面发生了什么,都无声无息。
那些从沼泽地来的人鱼贯而入。他们迅速地悄悄穿过院子,仿佛不想被人看见。他们绕过墙,从门廊下面经过,敲酒吧的门,获准进去。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们变得模糊,几乎就像影子。一些人提着灯笼,但灯笼飘忽不定的光似乎让他们感到担忧,他们试图用外套盖住灯笼,把光遮住。有一两个人是骑着马进院子的,马蹄踏过石头,急促的嗒嗒声在静寂的夜里响起,显得格格不入。紧接着,马厩的门在门轴上吱呀呀地转动,骑马而来的人低语着把马领进隔间。其他人则显得更加鬼鬼祟祟:既没带火炬,也没带灯笼,而是拉低帽子,外套裹到下巴,飞一样掠过院子。他们的动作之隐秘,恰恰暴露他们不想被人看见的心思。他们鬼鬼祟祟的原因不得而知,但路过的旅人都能看出,今晚的牙买加旅馆将殷勤待客。光线从通常关了窗、上了闩的窗户里照射出来。随着时间流逝,夜色渐浓,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越来越响。人们时而歌唱,时而喊叫,时而大笑,仿佛一旦进了屋,和酒吧里的同伴挤在一起,点上烟,倒上酒,那些来时偷偷摸摸、好像见不得人的家伙就不再恐惧,把所有的谨慎都抛之脑后。
玛丽正要再次走进门厅,从台阶上爬到远端的走廊,一阵响声从她上方传来。她停下脚步,抬起了头。那是一块木板在咯吱咯吱地响,然后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的头顶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佩兴丝姨妈睡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在房屋的另一端。而玛丽亲耳听闻,小贩哈里十分钟前就骑马离开了。姨父和陌生人在酒吧里,自打她下楼之后,便没有人上楼。然而,木板又咯吱咯吱地响了,轻轻的脚步声还在继续。有人在楼上的空客房里。
玛丽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她都要算不清时间了。她乘坐马车是在星期一吗?如果是那样,那今天就是星期六。星期六的晚上。她立即明白了乔斯·梅林的意思:牙买加旅馆今晚有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