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乔斯·梅林离家已近一个星期。在那段时间里,玛丽逐渐了解了这片地区的一些情况。
黑牛在下面的沼泽地里吃草。它们的蹄子小心翼翼地踏在结实的地面上,以天生的机敏避开诱人的草丛,因为那根本不是草丛,而是潮湿的沼泽正在叹息连连,窃窃私语。风吹上山丘,穿过花岗岩的裂隙,发出凄厉的呼啸;有时候,这风又战栗得像个饱受疼痛的人。
然后,玛丽走了出来,穿过客厅,走向那条黑暗的走廊。酒吧门缝下没有光线漏出,蜡烛肯定被吹灭了。他们三个是不是正坐在房内的黑暗之中?一想到他们,玛丽的脑海里就升起一幅丑陋的景象:他们组成了一个沉默的、凶恶的团体,被某种她不明了的目的主宰着。而正是由于烛光熄灭了,那种寂静才显得越发可怕。
有些石头宛如巨大的家具,形状怪诞、歪歪扭扭。稍小些的碎石躺在山顶上,酷似巨人,巨人庞大、横卧的身躯为石楠和一丛丛杂草投下阴影。一些长石直立着,以一种古怪、不可思议的方式保持着平衡,仿佛斜倚着风;另一些石头平如祭坛,它们光滑、发亮的脸庞仰向天空,在等待永远不来的祭品。野羊栖息在高耸的石山上,还有渡鸦、老鹰。这些山丘是一切形单影只的生灵的家园。
她冒险来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但什么也听不见——无论是低语声,还是有呼吸的活人发出的真真切切的动静。那种陈旧、发霉的酒味儿曾整晚都在走廊里弥漫,但如今已完全消失,钥匙孔里透出一股稳定的气流。玛丽按捺不住一时的冲动,拉起门闩,打开门,走进了房间。
她分辨不出这些沼泽终于何处,除了有一次,她向西走去,在登上牙买加旅馆后面最高的石山后,她看见了银波粼粼的大海。这是一个寂静而辽阔的地方,未曾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在高高的石山上,嶙峋的怪石紧紧挨靠在一起,仿佛一个个哨兵,自上帝之手初创它们以来,就站在那里。
玛丽转身,背向吉尔玛山开始奔跑。她穿过沼泽,在石楠和乱石丛中蹒跚而行。她不停地奔跑着,直到沼泽消失在山丘后面,那座危岩自身也隐而不见。她去的地方比她原本打算的要远,回家的路很长。等到她把最后一座山丘抛在身后,牙买加旅馆的烟囱在她前面拔地而起,高耸在蜿蜒的道路之上,仿佛已过去了亿万年。她穿过院子,发现马厩的门开着,矮种马在马厩里面,不由得心里一沉:乔斯·梅林回来了。
由于被门遮挡着,玛丽既看不见她姨父这个新出现的同伙的模样,也听不见他说话。即使他做了什么姿势或手势,她也看不见。他们没有在客厅外逗留,而是转过身,沿着门厅顺着远端的走廊,朝着外面的酒吧走去。
这应该就是吉尔玛山了。乔斯·梅林就出生在那片坚硬乱石堆中间的某个地方,某个山梁遮住阳光的地方。他的弟弟现在生活在那里。马修·梅林就淹死在她下面的沼泽里。在她的想象中,马修正昂首阔步地走在高地上,吹着口哨,耳边回荡着小溪的低语,不知不觉夜幕就降临了;他转了个弯,步伐踉跄起来。在她的想象中,他停住脚步,思考片刻,轻声咒骂几句,然后耸耸肩,转身投入了暮色之中。他又有了信心。但是,他还没走上五步,就感到地面在脚下一沉。他趔趄了一下,跌了一跤,膝盖以下没入杂草和烂泥里。他伸手去够一簇草丛,但在他的重压之下这簇草也沉了下去。他踢腾双脚,但无济于事。他又踢腾了一次,拔出了一只脚,但就在他轻率、惊慌地向前跳时,脚又踩进了更深的水中。他现在无助地挣扎着,用手击打着杂草。她听见他吓得大叫起来,一只麻鹬从他前面的沼泽中飞起,拍打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叫声。当那只麻鹬飞出视线,消失在山梁后面,沼泽再次归于沉寂。除了一些草茎在风中颤动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
然后,酒吧的门关上了。她再也无法听见他们的声音。
一天,她朝着他第一天晚上给她指的方向,穿越了东沼泽。她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条南北向的山梁。山梁四周都是荒凉的沼泽。她独自站在山梁上,只见地势渐低,伸向一片暗藏凶险的低洼湿地。一条小溪汩汩地流淌着,欢唱着,从湿地中穿过。另一侧的远处,一堵危岩拔地而起,高耸在湿地之外,就像一只五指张开的手,粗大的手指直插天空。危岩粗糙的表面仿佛是在花岗岩中雕刻而成,它的斜坡呈现出一种令人厌恶的灰色。
房间里空无一人。通向院子的门开着,十一月清新的空气在房间里弥漫。正是因此,走廊里才有了气流。长椅空着。在第一次打斗中倒地的桌子仍躺在那里,三条桌腿指向天花板。
沼泽比她最初以为的还要荒凉。它们就像一片浩瀚的沙漠,从东向西展开。偶尔有小径穿越表面,高大的山丘割裂了天际线。
不过,那些男人已经离开。他们肯定在厨房外面左拐,然后径直走向了沼泽,因为假如他们横穿公路,她应该能够听见。此刻,她觉得风凉凉的、甜甜的,吹拂过她的脸颊。姨父和那些陌生人已经离开,房间再次显得无害、冷清。恐怖气氛已经消失。
她不用去酒吧,老板不在家时,没有人去那里。在帮着姨妈做完家务、厨房的事之后,她就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佩兴丝·梅林不喜欢到处走,她不愿意去比旅馆后面的养鸡场更远的地方,也摸不清东南西北。她模模糊糊记得那些石山的名称,因为她听她丈夫提过,至于它们在哪儿,怎样才能去到那里,她就不知道了。于是,到了中午,玛丽会自个儿出去转转。除了太阳和一种可靠的、根深蒂固的常识,没有什么东西指引她。作为一个乡下女人,这种常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月亮的最后一道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个白色圆圈,一个手指状的黑影移动到了圆圈里。那是一个影子的投射。玛丽抬头看向天花板,只见一根绳子从梁上的钩子垂下来。形成白色圆圈里的黑色斑块的,正是绳头。在从敞开的门进来的气流的吹拂下,它不停地摇来荡去。
她先是出于本能,想抽掉门闩,跑到路上,离他们远远的;但转念又一想:这么做并没有用。据她所知,小贩或其他人很可能会沿着公路,每隔一段设置一个岗哨,以防不测。
玛丽·耶伦在沼泽里行走,登上石山,在泉水和溪流旁的低坡上休憩。当此之时,她想到了乔斯·梅林,想知道他的童年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是怎样横七竖八地成长,就像矮小的金雀花,被北风吹掉了开在他身上的花朵。
这个新出现的人虽然整晚都躲在上面的房间里,但似乎并没有听见玛丽离开房间的声响。假如他听见了,他现在应该已经把这一情况告知她的姨父,他们就会开始寻找她。除非他们认为她根本无关大局,无论怎样都难掀起波澜。酒吧里的那个人才是他们首先关注的对象。至于她,以后再收拾也不迟。
怪风阵阵,不知道从哪里吹来。这风悄悄拂过草丛,草丛微微颤动。风吹过石头凹处的小水洼,发出阵阵叹息,水洼随之荡起涟漪。有时候,风大吼大叫,吼叫声在裂隙中回荡,接着又呻吟悲泣起来,最后渐渐平息。石山寂静,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一个已经过去、消失得无踪无际、仿佛从未有过的时代,一个还没有人、山丘上只有野兽出没的时代。空气里有一种寂静,一种奇怪、古老的安宁。那并非上帝的安宁。
玛丽肯定站了十分钟或更长的时间,等待着某种声响或信号,但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门厅里的时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慢吞吞地喘着气,无动于衷,成了老态龙钟和漠不关心的标志物。她一度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声喊叫,但它很快就消失了,如此微弱、遥远,怪异非常,仿佛一切都出自她的想象,由她自夜半以来目睹的一切幻化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