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半嘲笑半痴呆地注视他,摇了一下瘦弱满布皱纹的脸孔。她要他吃一点,要把小孩牵到阳光里去。当她转回来时,不禁好奇地问:“你知道那儿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有一点,你认识安再谟神父吗?”
“不认识,他怎么啦?”
戈特孟与她握手,还轻抚着她的手。
“老太太,我问你好,我想休息一下,帮你生火。如果你肯给我一点面包,那就好了,不过不必急。”
他看见墙壁旁有一张长椅,就坐下了,这时老太婆切了一片面包给小孩,他紧张而好奇地注视着戈特孟,宛似准备随时可以咧嘴大哭以便跑掉。老太婆又切了第二片面包,交给戈特孟。
“多谢,”他说,“神会保佑你。”
“你肚子是空的吗?”老太婆问。
戈特孟在林中遇到许多动物。他遇到好些兔子,那是突然从小丛林里蹿出来的,当他接近时,兔子们垂下耳朵,转身就跑,尾巴下面露出一块白白的。他在一处小空地里发现有条长蛇,蛇没有逃逸,原来它不是一条活蛇,只是一个空壳。戈特孟拿起蛇壳在看,背上有灰色与褐色的美丽花纹,太阳把蛇壳照得亮亮的,薄得像蜘蛛网。他看见有黄嘴巴的黑山鸟,亮起眼在看,然后又怕得低飞逃走了,这里还有许多驹鸟与雀。林中有一个洼地,积了又绿又深的水,水上有些长脚的蜘蛛入神地浮游着,不知是做什么游戏,水面上还有两三只蜻蜓款款飞着,都是深蓝色的翅膀。时已夜晚,他看见——这倒不如说他没有看见什么,只是听见——树叶晃动,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动物正以巨大的力量穿过丛林,也许是鹿或野猪。戈特孟站了好久,害怕得浑身哆嗦,兴奋得仔细听那野兽奔跑的方向。他的心激跳地听着,其实四下早已变得鸦雀无声了。
他找不到走出森林的路,只好在林中过夜。当他寻到睡处时,用青苔铺了床,精细得好像他找不到路就要永久住在这里似的。此后他开始每天都要吃草莓、睡青苔,没有办法搭小屋,甚至生火,始终孤单单地待在静静的树林里,逢人就逃,过着与木石同居,与鹿逐游的生活,这真是无限的悲哀。这里看不见人,不用说招呼的话,也看不到姑娘与女人,更无吻可接。他想,要是真落到了这步田地,不如变成动物,变成熊鹿之类的动物,这也还可以放弃永远的幸福,可以爱雌熊雌鹿,这也未尝不好,至少比他有理智与语言,以及其他种种无用武之地的条件好些,比起这样孤单单的、悲哀的、没有爱的死去好些。
他在青苔的床上睡着之前,好奇与害怕地听见许多不懂的、谜般的森林夜里的响声。现在它们都成了他的朋友。他不得不同它们生活,不得不习惯,同它们相争与和好,狐狸、鹿、松与针从都成了他的朋友,与它们共享空气与阳光,与它们共待天明和挨饿,并且成为它们的客人。
然后他终于入睡了,梦见了动物与人,梦见熊吃掉了李瑟,在半夜里蓦然惊醒,不知为什么,只是非常害怕,不断思索。他想到了昨天与今天没有作夜里的祈祷就睡了。于是他起来,跪在床边,把晚课念了两遍,补上昨天和今天的。不久他又睡着了。
早晨他诧异地在林中徘徊,已忘记他在什么地方。现在他不大害怕了,以新的喜悦在林中生活,但不断朝着太阳前进,他发现林中有一段路全是平坦的,只有少数的灌木,树林里有很粗、很老与很直的白松,他在这些像圆柱似的树干间走着,使他想到了大修道院教堂的柱子,现在不正像是他在教堂黑色大门里,看见那齐士的身形消失一样的情形吗?那是什么时候呢?真的,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吗?
“不,满肚子的覆盆子。”
“啊,你吃吧!你是哪里来的?”
“从圣母泉修道院来。”
“你是神父?”
“不是的,是学生,我正在旅行中。”
他在两天两夜之后。才走出森林,看见了人烟,非常高兴。这里有耕地,种了黑麦与燕麦的田地,以及到处隐约可见的牧场,连绵不绝的狭路。戈特孟摘着黑麦细嚼,那些已播种了的旧地欣然地欢迎他。离开漫长的林野之后,无论是小路、麦子,或是还在盛开而结成白粒的小麦,都像人似的打量着他,使他腼腆起来。现在他又回到人世了!大约一小时之后,他经过一处旧地旁,那里立有十字架,他跪下去祈祷。他在弯过一处突出的丘陵时,站在枝叶茂盛的菩提树下,听见流水的声音,那是从木管通到一个长木槽里去的。他一面喝着沁凉可口的冷水,一面看着用接骨木搭的草屋顶,这里的莓子已经结了黑黑的果实,然而使他深深感动的,是几声牛鸣使他听得那样开心,那样温暖与舒适,一切都像是在招呼和欢迎他。
他向牛鸣的小屋走去,门口坐着一个红发、浅蓝眼睛的小孩,身边放着一钵池水,手上正快活而认真地捏着湿泥巴,泥巴从手指里挤出来,做成圆球,有时还用他的膝盖帮忙。
“小把戏,你好。”戈特孟很客气地说。但这小孩抬头一看,是个陌生人,就咧开小嘴,收起浑圆的险,哇的一声哭着进去了。戈特孟跟了进去,走进了厨房。厨房里暗暗的,他从中午的大太阳光里进来,所以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他虽委婉地招呼,却没有听到回答,不过受惊的小孩听见老人家在安慰他的声音,惭愧得不哭了。最后一个矮小的老太婆从暗处出来了,把手遮在额上,端详着戈特孟。
“老太太,你好,”戈特孟喊道,“我能看见你真高兴!我已有3天没有看见过人了。”
那老太婆老眼昏花地望着他,含糊地问:“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