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戈特孟行了礼出去了。师父看过他的画稿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然而却一直没有谈起这件事情,现在他只好再等半小时了!他没有去工场,也不想再看那画稿,就直接走到天井去,坐在井边,看那泉水不断从管子里喷出来泻落在深黝的石盘里,微风吹拂,溅起了白珍珠般的水花,四下白茫一片。在泉水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想到现在的自己早就不再是修道院和丽娣雅身旁的戈特孟了,也已不再是森林中的戈特孟了。他想,我也和任何人一样,缓流而去,不断地蜕变,最后归于消灭,反不如艺术家创作的人像,是永恒不变的生命。
他想,也许死亡前的恐怖是一切艺术的根本,或者也是所有精神的根本。人怕死,畏惧暂时的事情,由于一再看见花开花谢而兴起悲思,觉得即使自己心里有确实的东西,也会马上成为过去而告枯萎。然而艺术家的创作人物,思想家的寻求法则、创立体系,却是为了从伟大死神的不变铁律中拯救出一些东西来,好使它流传于身后。师父用来雕刻美丽圣母的那个女模特儿也许已经玉殒香消,而且师父也会死去,住在他家里的将会换成别人,坐在他桌上吃饭的也将会换成别人,时移物非——可是他的作品却是永存的,在百年后还会在静静的圣堂里发光,永远这么美丽,嘴角的微笑、哀凄的表情,这一切都成了永恒。
戈特孟听见师父从台阶上下来,走进工场里去了。他在那里踱来踱去,一再注视着戈特孟的画稿,然后站在窗边,吞吞吐吐地说道:“依照此地的规矩,凡是做学徒的,照例是要学4年,而且他的父亲还得付学费给师父的。”
师父停了一下,戈特孟心想,也许师父是怕收不到他的学费吧!于是他连忙从袋里拿出小刀,割开缝线,把藏着的那个金币拿出来。倪克劳看了起初感到非常奇怪,之后却笑了,因为戈特孟正要把那个金币交给他。
“哦,你想到哪里去了?”师父笑道,“小伙子,不用啦,你把金币收起来。我只是告诉你,我们的同业是这样收学徒的。不过我既不是普通的师父,你也不是一般的学徒。普通来学的是从十三四岁学起,最多是十五岁,并且必须做下手和仆役。可是你已是个成人了,按年龄早就该是伙计,甚至是师父了。在我们这行里,从来还没见过蓄胡子的学徒,而且我也对你说过了,我是不收学徒的,何况你看来也不像是听候使唤与跑腿的那种人。”
“你画的这个人是谁?”倪克劳看了一会后问。
“是我朋友,一个年轻的修士和学者。”
“好,你去洗手,到那边天井里的喷泉旁洗,然后跟我去吃饭。我的助手们都不在,他们去外面工作了。”
戈特孟听从地前去喷泉旁洗了手,不知师父在想些什么。当他回来时师父已经走了,只听见他在隔壁房间响动的声音,然后他又走了出来,洗过了手,换过了干净的布上衣,看上去仪表堂堂。他们穿过满是新像与旧像的走廊,走进一个漂亮的房间,地板、墙壁与天花扳都是硬木做的,窗隅已经摆好了食物。有个少女走进来,戈特孟认出她就是昨晚那个美丽的小姐。
“李斯佩,”师父说,“你再拿一份菜肴来,我带来了个客人。哦,真的,我还没有问他尊姓大名哩。”
戈特孟对师父每一句慎重的话,无不忧心如焚,他觉得他好像是在拷问他,像老师在教训学生似的。他有些不耐,高声地喊:“您为什么说这些话?难道您根本不想收我做学徒吗?”
师父无动于衷地又用原来的口气说:“我对你迫切的请求,已考虑过一小时了,你现在还得耐心听我说。我已看过你的图样了,它有缺点,但还不错。若非如此,我早就给你半个银币,打发你走了。我不愿再对这图样说更多的话,也不想对你说我想帮助你成为一个艺术家了,纵然你一定会成为艺术家也罢!你也不用再当学徒了,凡是没有学过或没有出师的学徒,在我们这一行里是不能当伙计与师父的。不过你还可以试试,如果你愿意,那你就在这里待一个时期好了,你可以在我这里学点东西。我们也不必谈什么义务与契约,你随时都可以走。不过,有一点,你不能在我这里弄坏雕刀,也不能糟蹋材料,否则你便不配做木雕师,你只有转业,这样你满意吗?”
“我非常感谢师父,”他喊道,“我现在已无家可归了,我会把这里当作外面的森林一样。我知道您不愿对我像学徒般呵叱和责备,然而承您收留,并且给我学习的机会,我已经衷心铭感了。”
戈特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哦,戈特孟。我们能一起吃饭吗?”
“等一下,爸爸。”
她说完拿起一个盘子出去,不久又回来了,同女仆端来了猪肉、豆子与白面包。父亲边吃边同女儿谈话,戈特孟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坐着,吃了一点点,有些局促不安。他很喜欢这少女,她长得十分漂亮,几乎像她父亲一样高大,但她却端正地坐着目不斜视,好像坐在高不可攀的玻璃后面,既不同客人讲话,也不瞧他一眼。
师父吃完饭后说:“我还要休息半小时,你到工场去,或去外面散散心,我们等下再讨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