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穿过无人看守的市门,听着自己的脚步在石板路上的回声,这时许多市镇和城门从他的记忆里浮现。他想起一些有着玩童的叫喊声,女人的争论声,铁砧上打铁的铿锵声,辘辘的车声等迎接他的情景;混乱的声音交织成一个网,那是人们种种劳动、喜悦、事业与交际的表现,现在在这个空虚的市门之内,空荡无人的街上,没有一点响声,笑声与叫喊声,一切都是死般沉寂,只有川流不息的喷泉发出巨大而嘈杂的响声。在一处开着的窗里,有个面包师傅站在中间照顾各式面包。戈特孟指着上等的白面包,面包师傅小心地用长柄面包铲把面包铲给他,并等戈特孟把钱放在铲子上,但戈特孟咬了一口面包,没有付钱就走了,面包师傅不发一句怨言,只是生气地把小窗关上。在一栋漂亮小屋的窗前放有一排陶土花盆,里面曾开过绚丽的花朵,现在却只剩下落叶了。另一户人家里传出小孩痛苦的呻吟声,但戈特孟在附近巷子的后窗上,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女在梳头,他望着她,直到她发现戈特孟在看她,她也满脸通红地看着他,他慢慢走过,望着她羞红的脸报以逢迎的微笑。
“你就要梳好了吗?”他向着窗口喊道,少女微笑着从窗里探出焕发的脸来。
“没有传染到病吗?”他问,她摇摇头。他又说:“那你就同我逃出这个充满死尸的市镇去吧,我们到森林里去过愉快的生活。”
她怀疑地看着他。
“你好好地想一想,我说的是真心话,”戈特孟喊道,“你是和父母住在一起,或者是在这家做事——哦,是在这家做事。小姐,那就下来吧!老年人都会死的,我们年轻力强,还有好日子过。褐发的姑娘,我是真心真意的。”
罗培德吃惊地望着他,随即突然窒息般地说:“哦,我现在明白昨天那些农夫为什么不让我们到他们村里去了。我现在全明白了,这是鼠疫啊!戈特孟,我敢发誓说,这是鼠疫!你在里面这么久,触摸到死人了吧!你走开,不要到我身边来,你一定感染了,戈特孟,对不起,我非走不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他要走了,可是朝圣的衣服被抓住了。戈特孟无言地责难他,拼命抓住他不放。
戈特孟亲昵而嘲笑地说:“小伙子,你比我想像中更聪明,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现在我们该去通知附近的农家与村庄,告诉他们这地方有鼠疫。我们看看是否还能安然从这里逃走。罗培德,我不能放你走。你瞧,我是个软心肠的人,心软得很,我想你方才在屋里已经传染到了,要是我让你跑掉,你会死在田野里,孤孤单单,没有人看见你,没有人埋葬你——不,朋友,你想想我说的话,我不会说第二遍的,我们两个人都一样危险,彼此都一样,所以我们要在一起,不是一起丧命,就是一起逃过这场该死的鼠疫。如果你先我而去,那我会把你埋葬;要是我死了,那就随你,把我埋掉,或者不管我,这在我都无所谓。但是你不能先逃走,我们是互相需要的。现在你不用多嘴,我什么也不要听,到屋里去找一个桶子,我们去挤牛奶!”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戈特孟吩咐的话,罗培德都听从了,罗培德也不想逃了,只是安慰地说:“当你从死人家里出来时,我起先有点怕,我不喜欢看你的脸色。我那时相信你已经感染了鼠疫,要不是鼠疫,你的脸怎会不同呢?你在那里面看到的是这样可怕吗?”
“不可怕的,”戈特孟犹豫地说,“我在里面看见的无非都是你我与所有的人都会发生的事,即使我们不得鼠疫,迟早也总会发生这种事的。”
她试探地望着他,满怀犹豫而诧异的样子。他慢慢地又走了,游荡到一条没有人的小街里,穿过第二条小街时又慢慢地转回来。这时那少女还立在窗畔,探出头来,看见他又转回来时不觉面露喜色,以目向他示意,他却又慢慢地走了。她一下子又忽然追过来,在还没有到大门口时,她已经手里拿着一包小东西,走出来,头上围了一块红布。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雷娜。我同你去。啊,这个市镇真糟糕,人全都死光了。走吧,走吧!”
罗培德纳闷地蹲在市门附近。当戈特孟回来时,罗培德站了起来,睁眼望着少女。这次他很不服气,不断诉苦和说些好笑的话,咒骂那些从黑死病窟里逃出来的人,戈特孟虽然希望他再参加他们的行列,但他却拒绝了,不愿再跟着前去,因为他现在不耐烦了。
戈特孟任由他咒骂和埋怨,直到他住口为止。
他们继续流浪在黑死病蔓延的土地上,好些村庄都不许陌生人进去,但也有些地方却通行无阻。许多农家已经迁离了,许多尸体尚未埋葬,田野荒芜,房舍败坏,没人挤奶的牛在栏里饥饿地鸣叫,家畜在田野上乱跑。他们两人挤了好多牛与山羊的奶,也喂了牛羊,在林边杀了小羊与小猪果腹,从没有主人的地窖里拿出酒来啜饮,过着富足的生活,食物都不虞缺乏,可是滋味却走了样。罗培德生怕得传染病,看见尸体就恶心,经常怕得要命;他总以为已经染上了病毒,把手与头长久地熏在烟火里(认为这样可以治病),甚至睡眠时都在抚摸手脚肩臂,看看有无疙瘩。
戈特孟时常责骂他,嘲笑他。他说他不怕,也不恶心;戈特孟为这种巨大的死亡情景所吸引了,紧张而恹闷地穿过死亡的大地,只见死尸累累,满目凄凉,连他的灵魂都害怕了,心内如同刀割。他有时又看见永恒之母的姿态,那是一副发青的巨大面容,有着美杜萨(译注:Medusa,希腊传说中的怪物,是Gongon三姐妹之一——蛇发人面的魔女)的眼睛,以充满苦恼与死亡的微笑瞪视着他。
那时他们来到一个市镇,全镇都封锁了,从市镇的大门口起围着整个城墙,筑了一条有房屋般高的防御走廊,可是上面没有守望的人,那开放着的大门口也没有人。罗培德不肯进去,也坚持不要他的同伴进去。这时他们听见钟鸣声,从门里走出一个手持十字架的僧侣,他的背后随着三辆运货车,由两匹马和几头牛拖拉着,车上满堆尸体。有几个穿着奇异大衣,用头巾包着脸的男人随车而行。
罗培德脸色发青,戈特孟跟在尸车后,保持一点距离走了两三百步,到的地方不是公墓,而是旷野中的一个洞穴,只有三锄头深,但却如大厅一般大。戈特孟站着看那些男人如何用竿与钩篙把死人从车上拖下来,成堆丢进大洞穴里,又看僧侣如何把十字架在上面摆动,那些男人在墓穴四周燃起大火,然后如逃亡一般默默地跑回镇上去,没有人把土填到墓上去。戈特孟往下一看,里面约莫堆有五十具尸体,其中有许多是赤身露体的,一些人手脚僵硬地突出于空中,犹如在诉苦一般,有一件衬衣在风中微微地飘动。
当他退回来时,罗培德几乎要跪下来,恳求他立刻离开。的确,这是相当合理的,他看见心不在焉的戈特孟眼光无神地凝视着,一副可怕的样子,满怀强烈的好奇心。罗培德无法阻止戈特孟,看着他默默地独自走进市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