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人自渡
许许多多的来往过客,都感到这个渡口和这两位摆渡人的身上放射着某种神秘的东西。不时发生的事情很多:有时候,一个行人见了这两位摆渡人之后,就情不自禁地诉说自己的生平和烦恼,并向他们忏悔本身的罪过,请求安慰和开示。有时候,一位旅客请求允许与他俩共度一个黄昏,以便向他们学习听水观河的法门。有时候,有些好奇的人士,由于听人说起渡口住着两位智者,术士,或者圣人,因而来探访,提出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问题,但他们所得到的只是微笑,而不是什么神奇奥妙的答语,结果毫无所得。因为他们所见到的只是两个和蔼的老人,好像哑巴一般,古怪而又愚笨,既不会玩弄法术,更不会谈玄说妙;因而他们大笑而回,笑人们何其愚蠢,居然传出这样荒诞的谣言。
有一次,他问婆薮天:“你也从这河学到世间没有时间这种东西的秘密了吧?”
婆薮天的脸上绽开了爽朗的笑容。
“是的,悉达多,”他答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条河在同一个时间遍存于每一个地方——同时在源头,在河门,在瀑布,在渡头,在中流,同时在海洋,在山岳,无所不在,并且,不仅如此,现在的一切——既不是过去的影子,也不是未来的阴影——亦只有为它而存在。你的意思是不是指这个?”
“正是,”悉达多说道,“我一旦领悟了这个道理之后,便将我的平生做了一番回顾,结果发现我的生活也是一条河——少年的悉达多,成年的悉达多,以及老年的悉达多,殊无二致,间隔的只是影子而不是实际。悉达多前生前世的生活也不在过去,而他的死亡乃至复归于梵,也不在未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皆真,只有现在。”
悉达多愉快地诉说着。这个发现使他感到乐不可支。如此说来,所有一切的烦恼,岂非都不在时间之中了么?所有一切的自我折磨和恐惧,岂非都不在时间里面了么?一个人一旦征服了时间,一旦放逐了时间,岂不就是征服世间一切的困难和邪恶了么?他兴高采烈地倾诉着,但婆薮天只是神采飞扬地对他微笑着,只是以点头表示他的同感。他拍拍悉达多的肩膀,转身回到他的工作岗位。
不久,太阳开始下山,他们便到河边的一根树干上面坐下,而悉达多便开始述说他的出身和生活情形,以及今天如何在绝望的时候来到此地。娓娓道来,这个故事说了很久,直到夜深。
婆薮天聚精会神地谛听悉达多一五一十地述说着,听他述说了他的家世,他的童年,他的学习,他的追求,以及他的享乐和需欲。这位摆渡人最大的美德之一,就是善于聆听别人说话,这是很少人能够办到的事。纵使他一声不吭,说话的人也会感到他在安静地等待着,句句都听得明明白白,一个字也不会听漏。他既不夸奖,亦不贬斥,更不急切难耐地等待什么——只是安静耐心地谛听着。悉达多觉得,能有这样一个可以专心聆听别人生活、挣扎和烦恼的听众,真是太好了。
而当悉达多的故事告一段落,说到河边那棵树,说到他的无限绝望,说到神圣的“唵”字真言,以及大睡之后醒来对这条河生起了说不出的爱意时,这位摆渡人更是加倍的注意,闭起眼睛,完全专心一意地谛听着。
等到悉达多说完,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婆薮天这才开口说道:“正如我所想的一样,这条河对你说话了。并且,它对你蛮好的;它还在对你说话哩。很好,很好,非常好。留下来与我一道吧,悉达多,我的朋友。我曾有过太太,她的床就在我的床边,不过她过世已经很久了。我一直过着孤家寡人的生活。来跟我同住吧,这里住的和吃的,都够我们两个使用。”
“谢谢你,”悉达多说道,“恭敬不如从命,你的好意我接纳了,谢谢你。并且,我还要感谢你,婆薮天,你真是个好听众,太善于听人说话了。善于听人说话的人很少,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碰到一个像你这样善解人意的人。这是一种美德,我也要向你学习。”
还有一次,时逢雨季,河水暴涨,整日奔腾怒吼,悉达多见了说道:“我的朋友,这条河流真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可不是么?它有君王的声音,有战士的声音,有公牛的声音,有夜莺的声音,有孕妇和哀伤之人的声音——总而言之,它有成千上万的声音。可不是么?”
“确实是,”婆薮天点头答道,“所有一切生物的声音莫不含在它的声音里面。”
“还有,”悉达多继续说道,“在一个人能够在同一个时候听出它的一万种声音的当儿,它所发出的一个字音是什么,你知道吗?”
婆薮天听了开怀大笑;他俯下身子对着悉达多的耳朵轻轻念出了那个神圣的“唵”字。果然不错,这正是悉达多听出的那种声音。
随着时间的转移,悉达多的笑容愈来愈像婆薮天的笑容了,几乎跟婆薮天一样地光彩洋溢,几乎跟他一样地充满喜悦,一样地焕发着成百成千的细小皱纹,一样地孩子气,一样地老态龙钟了。许许多多的过往行人,看到他俩形影相随的样子,都以为他们是兄友弟恭的手足。到了晚上,他俩常常一同坐在河边的那根树干上面,静静地谛听流水的声音,但这对他们而言,并不只是流水的声音而已,同时也是生命的声音,也是神明的声音,也是变而不变的声音。并且,有时还会发生一种情形,他俩在同听河水的当儿同时想到一件事情——也许是头一天对谈的某一句话,也许是使他俩感到可怜的某个行人,也许是死的问题,也许是他们的童年;而当他俩同时听到河流所说的福音时,他们更因有了同感而彼此对视一下,因为对于同一个问题提出同样的答案而感到快活异常。
“你会学到的,”婆薮天说道,“不过,不是向我学。我向这条河学会谛听;你也可以向它学。这条河无所不知,你什么都可以跟它学。你已向这条河学了不少东西,不妨继续努力向下探求,深入其中,探入源底。富有而不俗气的悉达多要做一个舟子;饱学的婆罗门悉达多要做一个渡子。这也是你跟这条河学来的。既能学到这点,别的东西自然也会学到。”
顿了好一阵子,悉达多终于问道:“婆薮天,你说别的东西,是指什么?”
婆薮天立起身来。“时间不早了,”他说,“咱们睡觉吧。我的朋友,我没法对你说明这别的东西是什么。你自己会发现的,说不定你已经晓得了。我不是一个学者,我不晓得怎样说怎样想。我只晓得怎样听话和怎样真心诚意;不然的话我就什么也学不到了。如果我能言善道的话,也许就当教书先生了,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摆渡人,而摆渡人的工作只是载人渡过这条河罢了。我已渡过成千累万的人,对于这些人而言,我们这条河只是他们旅途上的一道障碍而已。他们出门旅行,不是为了金钱事业,就是为了婚姻,再不然就是朝圣求福求寿。而这条河正好阻挡他们的去路,因此才要摆渡人尽快使他们跨过这个障碍。不过,在这成千上万的人中,也有少数几个人——不过四五个而已——不把这条河视为一种障碍。他们听到了它的教言,并且依教奉行,因此,对于他们,这条河也就成了神圣,就像对我一样。悉达多,咱们上床睡觉吧。”
悉达多与这位摆渡人待在一起,学习如何照顾渡船,并在无人求渡的时候跟着婆薮天到稻田里面芟除杂草,或到果园里面去割香蕉。他学习怎么做桨,怎样修缮渡船,怎样编制竹篓。他对他所做所学的每一件事情莫不兴趣盎然,故而不觉日月如梭,过得很快。但他从这条河流学到的东西,比婆薮天所能教导的还多。他孜孜不息地向它学习。最重要的是,他向它学会了如何聆听,如何平心静气地谛听,如何心胸开敞地谛听,既不烦倦,亦不希求什么,既不批评,亦不乱提意见。
他与婆薮天生活在一起,非常快乐,但很少说话,偶尔交谈数语,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口。婆薮天是位闲静少言的朋友,不喜欢说话唠叨。悉达多纵然有意逗他说话,多半也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