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人自渡
“你已发现它了。”悉达多轻悄地说道。
渴慕乐指着她的儿子说道:“你也认出他了吧?他是你的骨肉。”
她的眼神飘动了一下,然后闭了起来。孩子开始哭泣。悉达多将他抱到他的膝上,抚摸他的头发。他注视孩子的面孔,忆起了他幼年学过的一首婆罗门祷词,于是缓缓地以一种吟咏的声调背诵它,于是它的字句又从过去和童年回到了他的心中。孩子在他背诵祷词的时候安静了下来,不过仍在哽咽着,但不久就睡着了。悉达多将他安置在婆薮天的床上。婆薮天站在炉灶前煮饭。悉达多向婆薮天看着,向他微笑着。
“她不久于人世了。”悉达多轻声地说道。
婆薮天点了点头。他那一副慈祥的面孔映照着炉灶的火光。
渴慕乐再度清醒过来。她的脸上露着痛苦的神情;悉达多可从她那苍白的脸上和嘴上看出那种痛苦。他脉脉含情地静观着,等待着,分担着她的痛苦。渴慕乐明白此点;她的视线在搜索着他的眼睛。
岁月如梭,谁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一天,有些僧人,说是大觉世尊的弟子,前来渡口,请求渡河。这两位摆渡人听说,他们要尽快赶到他们的导师身边,因为消息已经传出,世尊示疾,不久即般涅槃而得解脱。不久之后,又有一批僧侣来到,接着又是一批,而这些僧侣以及绝大部分的旅客,都不说别的,只谈世尊的即将入灭。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好像参加远征军或出席加冕礼似的,又像一群群的蜜蜂被某种磁石吸聚而来一般,人潮汹涌地走向大觉世尊示寂,一代救主进入永恒之境的地方。
当此之际,悉达多对这位即将入寂的圣人颇多思念,因为他曾以敬畏的心情瞻仰过他的圣颜,曾经亲耳恭聆过他那警醒千万世人的法音。他恳切地思念着他,想起了他所说的解脱之道,而当他忆起他年轻时对世尊所说的话时,不禁哑然失笑。他那时所说的那些话,如今想来,不但有些妄自尊大,简直有些言之过早。但他感到,很久以来,他在精神上一直与佛陀未曾分离——尽管在形式上未能接受他的教言。没有错,真正的真理追求者是不能接受任何教言的。真的,假如他真想发现真理的话,任何教言都不能放在心中的。但他一旦发现之后,那就不妨随喜赞叹每一条道路和每一种目标了;到了那时,他与那成千上万活在永恒之中的圣者,就不但不相分离,而且可谓同一鼻孔出气了。
一天,正当大批大批的人潮前去朝谒即将入寂的佛陀之际,曾经一度是鹤立鸡群的艳妓渴慕乐,也跟着踏上了她的参拜之途。她不但早就收藏艳妓,洗手不干了,并且还将她的林园献给了佛陀的僧团,而今更成了朝圣团中的一名居士兼施主。她一听佛陀即将入灭,马上就穿上朴素的衣服,带着她儿子以行脚的方式步上道途。
他俩已经快到这条河边,但她的儿子不久就变得不耐烦了;他一会儿吵着要转回家,一会儿闹着想要休息,一会儿又闹脾气要吃东西。他别别扭扭,一会儿阴阳怪气,一会儿眼泪汪汪。渴慕乐只好不时停下来陪他休息。他一向娇生惯养,经常违拗她的意志而行。她只得不时喂着他,不时哄着他,但也不时责骂他,但他总是没法明白他的母亲为什么要做这种累人的旅行,为什么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为什么要去拜望一个虽然神圣,但已不久于人世的怪人。他不时在心里发恨:他要死就让他死好啦!跟我这个小孩又有什么关系!
这两个朝圣者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走到距离渡口不远的地方。小悉达多又吵闹着对他妈妈说他要休息了。实际上,渴慕乐自己也走累了,因此,趁她儿子休息吃香蕉的时候,她也就地蹲下身去,半闭着眼睛略事喘息,但她才蹲下不久,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叫。她的儿子吓了一跳,转头朝她看去,只见她面色苍白,充满恐惧的神情。一条小小的黑蛇,在她的衣服下面咬了一口,溜走了。
她两眼望着他说道:“我现在看出,你的眼睛也变了,变得大为不同了。我怎么认出你仍是悉达多呢?你是悉达多,而你又不像他。”
悉达多没有吭气,他只是默默地注视她的眼睛。
“你已达到那个目标了?”她问,“你已发现寂灭之乐了吧?”
他微笑着将他的手放到她的手上。
“果然,”她说,“我看得出来。我也要发现寂灭之乐了。”
他们母子两个急忙向前奔跑,以便找人救助。正当他俩刚要抵达渡口的时候,渴慕乐因支持不住而倒在地上,再也无法前进了。孩子一面大喊救命,一面拥吻他的母亲。她也挣扎着跟他一齐大声叫喊,终于将他们的叫声传人了站在渡口的婆薮天耳里。他迅即奔到她那里,伸开两臂将她抱起,转身走回渡船。孩子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那间茅屋,而悉达多在那里正要站起身来点灯。他抬头看了一下,首先看到孩子的面孔,不期然地使他忆起了某件往事。接着,他看到了渴慕乐,立即认出了她,虽然,她在婆薮天的怀里已经变得不省人事了。于是,他心里明白了,使他忆起某件往事的那个孩子,就是他的嫡亲儿子,因而情不自禁地心跳忽然急遽了起来。
他们替渴慕乐洗涤了创口,但它已经发黑了,而她的身体亦已有了浮肿的现象。他们给她灌了一些解药,不久,她的意识也清醒了过来。她正躺在悉达多所睡的那张床上,并且发现她曾热爱的悉达多正在俯身注视着她。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觉微笑着凝视她这位情人的面孔。逐渐地,她明白了她的处境,想起了被蛇咬着的情形,因而焦急地呼唤她的儿子。
“不要担心,”悉达多说道,“他在这儿哩。”
渴慕乐注视着他的双眸。毒性已在她的身上发生作用,她感到说话有些费劲。“亲爱的,你已老了呀,”她说,“你的头发都灰了,但你跟从前到我园中找我的那个青年沙门仍然一样,没穿鞋子,两脚满是尘土。你离开渴慕斯华美和我的时候更像那个年轻沙门。你的眼睛仍然像他,悉达多。啊,我也老了,老了——刚才你认出我了么?”
悉达多微笑道:“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亲爱的渴慕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