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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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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薮天答道:“船上的桨可能也不见了。”

悉达多知道他的朋友在想些什么——那孩子为了泄恨并阻止他们去追他,也许已将桨丢掉或者将它折断了。果然不错,桨已不在船上了。婆薮天一面指着船底,一面向他的朋友微笑着,好像是说:难道你还看不出你的儿子想说些什么吗?难道你还看不出你的儿子不希望你去追他么?但他并没有形诸语言,只管动手重新做桨去了。悉达多离开他去找孩子,婆薮天也没加阻挡。

悉达多在林中找了很久,忽然想道:他的追寻是枉费功夫。他心下想道:这孩子不是早就走出森林而抵达城中,就是仍在途中躲避追寻的人。他又想了一下,结果感到,他根本不必为他的儿子担心,他的心里明白,他的儿子在森林里面,既不会受到任何损伤,更不会遇到任何危险。虽然如此,而他却一直向前走去,但这已经不再是为救他的儿子,而是,也许是,想要再度见他儿子一眼,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去,向那座城市的郊区走去。

他踏上了市郊的大路,伫立于一座美丽乐园的入口。这座乐园曾经一度为渴慕乐所有,而他最初看见她坐着肩舆从他眼前掠过,也在这个林园的门口。往事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展开了。于是,他又看到他自己,一个赤身露体,满脸胡须,一头灰尘的青年沙门,站在这儿。悉达多在那里站了很久一段时间,透过敞开的园门向里凝视。他见到的是一些僧侣在美丽的林木下面经行漫步。

他在那儿站了很久一段时间,在那里观想他的生活图画,他的生平故事。他在那里站立了很久一段时间,望着那些经行的僧侣,看到年轻的悉达多和渴慕乐双双漫步在那些大树之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在渴慕乐接待之下的自己接受她那最初的一吻。他看到他自己多么傲慢地而又不屑地回顾他的沙门生涯,多么自负而又急切地展开他的人间生活。他看到渴慕斯华美,看到那些仆从,那些宴乐,那些赌徒,那些乐师,一一在他的眼前走动。他看到了渴慕乐养在金丝笼中的那只鸣禽。他又从头活了一次,再度呼吸了生死轮回的气息,复又变得衰老而又疲惫,再度有了作呕的感觉而痛不欲生,再度听到了那个“唵”字真言。

他确是感到了这份爱心,这份盲目的爱子之心,就是人间的激情,就是生死的轮转,就是搅动了的深层源泉。但他同时也觉得,他如此做,并非没有价值,确也有它的必要性,因为这也是出于他的至性。此种感情,这种痛苦,这些愚行,亦需加以体验。

同时,他的儿子也在以他的躁气让他作出愚行,让他努力挣扎,让他蒙受屈辱。他的父亲对他既无吸引力,他对他的父亲也就没有畏惧之心了。这个父亲是个善良之人,是个温文之人,也许是个虔诚之人,甚或是个圣贤之人——但所有这些,都不是可以赢得孩子之心的长处。这个父亲将他困在这个霉气的茅屋之中,使他感到厌倦透顶,而当他以微笑回报他的粗鲁,以友谊回报他的侮辱,以和善回报他的胡闹时,更加使他认为那是老狐狸的奸险诡计,可恨之极。这个孩子宁愿他的父亲恐吓他,虐待他,也不要接受这样的善良温情。

一天,小悉达多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并且公然仵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叫他去捡些引火的树枝,但这孩子不愿意出去;他站在那里不肯动身,并且大发脾气,以两脚顿地,揑紧拳头,猛烈地说出他的憎恨,当面蔑视他的父亲。

“树枝你自己去捡,”他喷着唾沫叫吼道,“我不是你的奴仆。我知道你不会打我,你——不——敢!但我晓得你会继续用你那种真诚和纵容来处罚我。你想要我变得像你那样真诚,那样温文,那样聪明,但你只有自取其辱,我宁愿变成一个小偷,变成一个杀人凶手,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要变得像你那样!我恨你;你不是我的父亲,纵然你爱我母亲十几次,你也不是我的父亲!”

他满腔愤恨,一肚子不快,终于对着他父亲发出了一连串狂烈而又震怒的言辞。接着,这孩子跑了开去,直到很晚方回。

悉达多在林园门口站立了很久一段时间,终于明白:他被一念驱使而赶来此地,真是愚不可及;他对他的儿子,实在无能为力,他实在不该将他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他儿子的身上。他对这个孩子怀有深切的爱心,但他的出走,对他而言,无异是一种创伤,不过,同时他也感到,这个创伤应该加以疗治,使它从他身上消除,而不应该存心让它发炎,化脓,乃至溃烂。

但因此时创伤尚未疗治,因此他很痛苦。他来追寻儿子的目标没有完成,所得的结果,却是一片空虚。他颓然地坐下身去。他感到某种东西已在他的心中死了;他再也没有幸福,没有目标可以追求了。他沮丧地坐在那里等待着。这是他向那条河学来的妙诀:等待,忍耐,谛听。他坐在尘土迷茫的路上谛听,谛听那疲于搏动的心音,凄然地等待一个启导的声音。他蹲在那儿谛听着,一连谛听了好几个时辰,不再见到任何景象,反而沉入一片空虚之中,而他则任其沉落,不求出离之道。而当他感到创伤发生剧烈的刺痛之际,他便轻声诵念“唵”字真言,让他自己充满“唵”字真言。园中的僧众早就注意到他了,而当他蹲在那儿一连好多时辰,以致使他那一头灰发蒙上了尘土之时,其中的一位僧人便向他走去,在他的面前放了两根香蕉,而这位老人却没有看到他的近前。

一只手触着了他的肩膀,使他从出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认出了这轻柔的一触出于何人,因此他便恢复了神志。他爬起身来,问候了跟踪而来的婆薮天。他一见婆薮天的和善面孔,看到那些带笑的皱纹,看到他那双明朗的眼睛,他自己也跟着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时他才看到两根香蕉放在他的跟前,于是伸手将它们捡起,给他的朋友一根,另一根给他自己享用。于是他默默地跟在婆薮天的后面,穿过森林,返回渡口。他叙述了经过的情形,没有提到孩子的名字,既未述及他的出走,更未提及自己的创痛。悉达多回到茅屋之后上床就睡,隔了一会,等到婆薮天弄了椰子汁来给他喝时,他已睡着了。

次日清晨,这孩子失踪了。一只以两色树皮编成,用来收受铜钱和银币渡资的小篓子,也不见了。渡船也不知去向了。悉达多发现它横在河的那边了。这孩子出走了,跑掉了。

“我得追他去,”悉达多说道。自从那个孩子说了那样硬心肠的话之后,他一直就感到非常苦恼,“单单一个孩子是无法通过这座丛林的;他会碰到某种危险的!婆薮天,我们必须做个竹筏,才能渡过河去。”

“我们要做一个竹筏,”婆薮天说,“才能把被那个孩子弄走的渡船弄回来。不过,我的老弟,至于那个孩子,还是让他走了吧。他已不小了,已经知道怎样照顾他自己了。他要寻路回到城里去,他是对的。不要忘了这点。他现在要做的正是你自己所忽略的事情。他在找他自己;他在走他自己的道路。唉,悉达多,我看出你在受着痛苦,在受着一个人应该嘲笑的痛苦,在受着你自己不久也会一笑置之的痛苦。”

悉达多没有答腔。他已经拿了斧头着手去做竹筏了,婆薮天随后跟来,用草绳将竹子编结起来。接着,他俩将竹筏推入河中,准备渡河,但竹筏被急流冲到下面远处,于是又逆流而上,然后再划向对岸。

“你带着斧头干吗?”悉达多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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