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口角
“不,没有关系的。”她说,“我们再走过一条街吧。”她努力更加放慢了脚步,只要我愿意,她是可以更贴近我的,但我也因此更痛苦而生气,一下把我的手臂挣开了她的手,她惊讶地注视着我。我说:“对不起,这样走我不好走,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于是她谨慎而同情地走在我身旁,我全神贯注地想要直走和保持身体的平衡,结果却和刚才所说的相反。我变得沉默和执拗,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否则我又会掉眼泪,会期望她的手来抚摸我的头。我巴不得立刻逃进附近的小巷里去。我讨厌她故意放慢脚步来配合我,做出保护我、同情我的样子。
我说我从小就喜欢音乐,接着我也叙述了去年夏天的事情和逃避到山里去的事情,以及歌曲及奏鸣曲等等的事情。
“没关系,”我尴尬地说,“不过我想回家了,今天最美妙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难道不会感到绝望吗?”
“也好,我也不想硬留您,我想其他的人还没有尽兴,请您把玛丽昂送回家,她住在内堤,正好顺路。”
“不,怎么会呢?而且除了音乐,我又能做什么呢?”
美丽的玛丽昂用探询的眼光凝视着他。接着,她转向我,“你愿意吗?”她说。我站了起来。我们只向莫德告辞。前厅有个临时雇来的仆人帮我们穿上大衣。然后那个矮小的老太婆睡眼矇眬地提着大灯笼,领我们穿过花园到门口去。风还是温热的。
然后他气极了似的站了起来。“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您写了雪崩之歌,但那里面没有安慰也没有满足,有的只是绝望。你自己听听看。”
莫德望着我。“我不会生气的,他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摔断一条腿算不了什么,否则,作曲并不能安慰自己的。您是个知足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感到满足。不过我不相信事情是这样的。”
他突然向大钢琴走去,房间里变得更安静了。他开始弹了起来,因为心情烦乱,他跳过前奏,就唱起我的歌来了。他现在的唱歌方式和那时在我家唱的不一样。可以看得出来,从那次以后他曾经几次唱过这首歌。这次他是用全音量唱的,是我在舞台上听惯了的洪亮的男中音。歌声的气势和流露出来的热情,把不很明显的生硬之处都掩盖住了。
“别再说了,”玛丽昂说,“要不然他会生气的。”
“这首歌的作者说他完全是为了快乐而写的。他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绝望,而且彻彻底底地满足自己的命运!”他喊着,指着我,我的眼睛里含着愤怒与羞惭的泪水,仿佛隔着一层纱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我站起来,打算就此一走了之。
“真了不起,”他激动地喊道,“可是您失去了一条腿,您难道忘了写在音乐上吗?”
我不敢去挽玛丽昂的臂,但她问也不问我就挽起我的手臂,仰起头呼吸夜晚的空气,然后用怀疑与亲密的眼光望着我。我觉得她的手似乎还轻柔地抚着我的头发,她仿佛是在为我带路,走得很慢。
“我并不是要把痛苦写出来,”我说,“除了软弱与行动不便之外,我并没有任何痛苦。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痛苦,我甚至认为痛苦与快乐是来自同一泉源,是同一个力量在运作,写成音乐也是同一个拍子。而且两边都不能欠缺美的要素。”
“那边有马车。”我说。因为她一直要来配合我跛行的脚,使我觉得痛苦。再说,和这位温柔、健康、苗条的女性走在一起,更是令我痛苦不堪。
“原来是这样的。”他慢慢地说,“可是这为什么会使您喜欢作曲的呢?即使把痛苦写在纸上,也一样会感到痛苦的吧?”
我愤怒地向他喊道:“你怎么这样说!你唱歌也不只是为了薪水吧?您也是为了从唱歌中获得喜悦与安慰的吧?你为什么要嘲笑我与你自己呢?你那样说太过分了。”
这时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抓住我,把我推回椅子里,然后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我感受到一股微妙的热流,我闭起眼睛,忍住眼泪。接着我抬起头来,是海因利希·莫德站在我前面,其他的人似乎没有看见我的举动与全部过程,他们都在饮着酒,嬉笑着。
“那么你是幸福的,不过,我不会为了这样的幸福而去牺牲一条腿,这么说,你的音乐就是这样产生的了。玛丽昂,书上常常写的所谓艺术的魔力就是这个!”
“我说,”莫德低声说,“能写出这首歌的人,当然是超越了这一切的。很可惜的是,虽然是我喜欢的人,但只要在一起,我就忍不住要吵架。”
“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并不快乐,但我想我也不至于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