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邂逅
他又拿起小提琴,用带着黠慧和喜悦,有如孩童般的灰蓝眼珠看了我一眼,他那双眼睛仿佛没有见过这个尘世的污染与烦恼,我觉得好像和他结成了兄弟。他对于一连几个星期的长途徒步旅行是多么欣喜地在期待,可以自由自在地与太阳、空气及大地接触,所以我也重新激起了生命的快乐,仿佛面前就是刚刚升起的太阳,使我的眼睛与内心有了清新的感觉。
在决定去他家拜访之前,我就收到了他的邀请。伊姆德先生要我在他家演奏我的变E长音调三重奏。一个小提琴手与一个大提琴手,都是有才华的音乐爱好者,如果我有兴趣合奏,第一小提琴可以由我担任。我知道在伊姆德家演奏的职业演奏家,都可以获得优厚的报酬。要是我不接受的话,那我就不知这邀请是什么意思了。结果我答应了。同我合奏的两个人来我家拿了乐谱回去,也练习了两三次。在这期间我去拜访了伊姆德先生的家,但没有碰到任何人。不久,安排好的音乐晚宴来临了。
今天,我回想起那一段时光,一切都已变得极其遥远,直延伸到遥远的东方。虽然已不再具有那般光彩的年轻笑颜,但当时的光辉多少还留了一些在我前进的路上。直到今天,只要回想起往日我叫着葛特露德的名字,她就像轻快的小鸟般,从她父亲的音乐室飞奔出来,亲切地迎接我的情景,就成了我的安慰。这能祛除我心灵上的尘埃,也使我精神振奋不已。
“您的歌曲我家也有,我们都很喜欢,要是您能来,我的女儿应该会很高兴的。”他最后这样说。
这倒是我所不知道的,不过我很喜欢被她那双清澄温柔的眼睛凝视着,听她说这些。在这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晚上,我就已经想到了,要是在这美丽而诚实的眼光下生活,那不知会有多幸福而美好,这样一来,人们也不会去想和做坏事情了。从那个晚上起,我知道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要寻求统一与最温柔的和谐。我要把生活在世界上的某一个人,对她的眼神,对她的每一脉搏的声音,对她的每一呼吸的声音,给予纯真与亲密的回答。
“我很喜欢三重奏。”她好像很满意出现在她面前的我,微笑地说。
她也立刻感觉到我对她本性纯洁的反响是出于友善的,她从一开始就有了稳定的信赖,能够对我开诚布公,既不怕误会,也不怕失信。她很快与我亲密起来,这样自然地快速进展,只有没有堕落的年轻人才有可能。到那时为止,我也有过恋爱,但总是——特别是腿跛了之后——有着胆怯、焦躁与不安的感觉。这次不是恋爱,而是爱情,我觉得像是一块淡灰色的面纱,从我的眼前落下去,对我来说,世界原来是这样令人欢欣光明,正如在孩子们面前,在我们天国的梦中所见到的那样。
这个美丽的少女走进来时,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她的声音是这样清脆动听,我一面真心与她握手,一面满足地望着她。她也温柔而亲切地问候了我。
葛特露德那时二十岁左右,像一棵美丽的嫩树,苗条与健康。她没有沾染一般少女的粗恶习气,她那独特的性格,就像是步履稳健的旋律。我知道在这不完美的世界里,有这样一个人,心里觉得非常快慰。我并没有想到要独占她。能够些许接触到她美丽的青春,一开始就能成为她的好朋友,使我觉得万分高兴。
奏完三重奏,我向伴奏者点点头,放下我的小提琴。灯光又明亮起来,满座的人都骚动了起来。大家用常见的客套话称赞、批评我,以表示他们都是音乐专家。没有一个人向我提起乐曲的主要缺陷。
这第二乐章是我的忏悔,也是我的憧憬和不满的告白。第三乐章是得救和实现。不过从这个晚上以后,我知道这个乐章是毫无价值了,我把它当成是横躺在自己的过去的东西,很轻松地演奏起来。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它应该是自由奔放的,应该是突破平静,从乌云里发出光芒的。但这些在第三乐章中都付诸阙如,有的只是不谐和音的缓慢融解,只不过是老式基本旋律略微升高的尝试而已。现在在我心中讴歌着的音色和光辉都没有包含在里面。但令我奇怪的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点。
大家分散在好几个房间里,有茶、葡萄酒与点心供应。男宾的房间里在吸烟。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这时候,出乎我意料的,葛特露德小姐站在我身边,同我握起手来。
第一乐章结束了,我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休息。琴弦低柔地拨弄着。我越过在一瞬间紧张地颔首的脸,看到了深褐色的头、柔和明亮的前额,以及闭得紧紧的粉红色嘴唇。随后我轻轻地拍了一下乐谱台,我们奏起了第二乐章。演奏的人变得热烈了。歌曲升高的渴望增加了不安的沉默,在失望的盘旋,在如泣如诉的忧虑中寻求与失落。大提琴深刻而温柔地奏出旋律,强烈而又急促,渐渐转入崭新的、模糊的音调,然后消失在绝望而半愤怒的低音中。
“您喜欢吗?”我问她。
我的伴奏者已经来了。我们把乐谱台对着灯光,开始调音。这时大厅最里面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穿着亮丽衣裳的淑女,穿过照得半亮的房间走了过来。和我共同演奏的两个人彬彬有礼地向她打招呼。我知道她是伊姆德的女儿。她询问似的看了我一眼,在我还没有被介绍之前,她就与我握手说道:“我知道。你是库恩先生吧?欢迎。”
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不能熟睡。这并不是为发烧与不安而苦,而是我知道自己的春天已经来临,知道自己已经度过漫长的冬天和流浪生涯,正踏上正确的路途,所以醒来之后就不想再睡了。淡淡的夜光流泻进我的房间里;生活与艺术的一切目标,都近得如同吹拂着南风的山丘般清晰明朗,我毫无遗漏地感觉到我生活中时常全然失去的声音,以及神秘的节奏,已经回到犹如传说般的幼年时代。当我要把这种梦幻般的明朗,丰富的感情赋予名字时,我就叫它是葛特露德。我抱着这个名字入睡,虽然我入睡时已近天亮,但早晨醒来时,却有如熟睡了一夜似的,精神显得十分饱满。
参加的人并不多,可是在不很宽敞的客厅里显得有点拥挤。在音乐室的大门打开之前,大家就那样簇拥在一起。音乐室很宽敞,大钢琴、乐谱柜、灯、椅子看起来都是崭新的,只有墙上挂的绘画和这个房间是古旧的。
就这样,最近有个阴沉而傲慢的想法浮现在我脑际。我知道是哪里意犹未足。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烦恼、不悦和生气的了。我又听见了巨大的和谐,也看到了天外青春之梦的共鸣。我的步调、思想、呼吸都再度随着神秘的音调运转。生命再度充满了意义,前途是一片光明。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我身边没有这样亲密的人。只有天真的泰札在剧场试演时,开朗地推了我一把。“您昨晚睡得好吧?”我在想,要怎样回答才会使他高兴,所以休息时我问他:“泰札,这个夏天您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于是他害羞地笑了,就像被问起结婚日期的新娘似的,脸都红了。“您是在开玩笑吧,到夏天还早呢!不过,您看我这里连地图都准备好了。”他拍拍胸前的口袋说,“这次要从波登湖出发,到莱茵溪谷、利喜登休泰茵公园、库尔、阿尔布拉、上恩卡丁、马罗夏、贝尔格、科摩湖。回来走哪条路还不一定。”
伊姆德夫人已经去世。他住的是一幢古式而庄丽的市民住宅,位于市中心。在这扩建的大城市里,是仅有的保有古式广大庭园的少数宅邸之一。黄昏去的时候,在花园看得不甚清楚,只是在街灯的照射下,可以看到树干有明亮斑点的高大枫树和一排低矮的小树,中间点缀着两三座发黑的古老石像。在一排大树后面有一幢宽而低矮的古式房子。走进去一看,走廊、楼梯与所有的房间墙壁上都挂满了古老的图画。有家族的肖像画、变黑的风景画、古老的风景画与动物画。我刚好与别的客人同时到达,一个女仆把我们引了进去。
在演奏时我变得热烈而愉快。我随着拍子摇动身体,自由地飘荡在旋律的谐调中。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崭新的,都是在瞬间想出来的。我对于音乐的思绪与对于葛特露德·伊姆德的思绪,纯粹地融合在一起,没有一丝偏差。我一边拉着小提琴的弓,一边用眼睛指挥。我看不到,其实也不必看也不必想,音乐就用澄净而美丽的韵律带着我走向黄金大道,对着葛特露德。就像清晨的旅人一般,纵身在黎明的碧空与清澄的草地上,到了浑然忘我的境地。我把自己的音乐、呼吸、思想和心脏的跳动全都献给了她。随着快感与重叠的音调的汹涌,一种奇妙的幸福在我心中弥漫,使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爱情。这绝不是新的感情,而是非常古老的预感很明白地显现出来,我也只能回到古老的祖国去。
“唔,演奏得很好,”她点着头说。不过我知道她懂得,而且听得很深入,所以我说:“您是说第二乐章吧?其他的根本不行。”
我几乎把自己的音乐忘记了,在大厅后面寻找葛特露德小姐,她在微暗中倚着书架坐着。她那深褐色的头发看起来近乎黑色,我没有看见她的眼睛。随后我静静地数着拍子,轻轻地点着头,我们用大弓拉起了平调。
于是她又好奇地,带着成熟妇人的体贴和黠慧,很优雅地说:“那么,您自己是知道的了,第一乐章是好音乐吧?第二乐章很雄伟,但第三乐章被要求得太多了。在你演奏时,也可以知道你在哪些地方很专注,哪些地方不专注。”
“我也很喜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的是什么,又看着她,她点点头。接着她又走出了大厅,我目送着她。不久,她又来了,这次搀着她父亲的手。他们后面跟着应邀而来的宾客。我们三个人已坐在乐谱台旁准备好了。宾客们坐了下来。有两三个熟人向我点头打招呼,主人向我握手。大家坐下来的同时,电灯都熄掉了,只有我们的乐谱上高高地燃烧着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