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恋
那个冬天的星期日一同去滑雪的伙伴,有两个已经来看过我几次了,可是我们彼此没有谈什么,我觉得他们因为看到我渐渐康复而松了一口气。我请他们以后不要再为我费心。以后我们就没有见面。这给了我痛苦而悲哀的印象:一切都离我而去,一切都对我变得陌生且与我无关,而这些在青年时代中原本应属于我的生活的。我突然看见是多么虚伪,生活得何等悲哀,因为这些年的爱情、朋友、习惯与欢乐,都像破旧的衣服一般,从我身上脱卸去了,毫无痛苦地离我而去,剩下的只有诧异自己怎么能忍受那些东西那么久,而那些东西又怎么能忍受我这么久呢?
我在这种亲近而新鲜的感觉里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感受到了好久没有过的快乐与轻松。母亲注意到了,问我高兴什么。我想了一下,对母亲说,我想起了久已遗忘的小提琴,我是为了小提琴而高兴的。
相反的,有一个我从没有想到过的人来看我,使我感到吃惊。有一天,那个爱嘲笑人的严格的钢琴老师来了,他戴着手套、拄着拐杖,像平常一样尖刻地说话,把那次倒霉的滑雪称为“替女人赶马车”,听他的口气,那场灾祸完全是我自讨苦吃。虽然这样,他能来看我还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他说话的口气并没有改变,不过却不带任何恶意。他和教小提琴的同事都认为我虽然迟钝,但还是个可以忍受的学生,他们希望我早一点恢复健康,好使他们高兴。说这番话的口气虽然和以前一样的尖刻,却可以听得出来是对于以前粗暴举动的道歉,对我来说,这有如爱的宣言一般。我伸出手,向这个讨人厌的老师表示感激。为了表明自己对他的信任,我试着说明这几年来自己的状态,现在又如何复苏了自己对音乐旧有的感情。
有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小时后醒来,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美梦,努力地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觉得仿佛我已把一切不愉快的事克服了,感觉到不可思议的舒服和愉快。当我躺在床上沉思时,我觉得身体痊愈与得救的潮流,在我周围缓缓地流动,嘴里不由得哼起调子来,几乎没有多大声音,却不断地哼,始终没有停止。音乐如同一颗明星般,又突然凝视着我,我对音乐已经荒废得太久了,我的心房里鼓动着音乐的拍子,我的全部生命之花又开放了,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周围一片寂静,远处仿佛有轻轻的合唱声向我传来。
教授摇摇头。“啊,您要做作曲家吗?”他嘲讽地问道。
从那以后我成了胜利者。也从那以后,我常让自己的愿望奔向健康与青春快乐的国度,当我因自己的残疾而感到痛苦、愤怒和羞愧,想要发泄憎恨和诅咒什么时,音乐总是能减轻这种情绪,因为音乐里存在有能使我感到安慰,给予我光明的东西。
我又回想起疏远音乐与感到幻灭的那个时期。我试着向母亲说明自己的心境,而她也好像能明白。不过我说,总之,我不愿半途而废,要先把音乐学校念完。我的事情暂时就这样决定了,她并不能看透我心灵深处都是音乐。到底拉小提琴是幸或不幸还不知道,不过我在这世上又听见美好的艺术作品的铿锵声。我知道,除了音乐之外,没有别的药物可以医治我。我的身体状况要是不能允许我拉小提琴,那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也许我非找别的职业不可,大概得做商人了;不过这一切都不太重要,不管我做商人,或是别的什么,我还是会感觉到音乐,在音乐中生活,在音乐中呼吸的。我大概又要作曲的。事实上,使我快乐的不是如我对母亲说的小提琴,而是我颤抖着双手所追求的创作音乐。有时候我又感觉到清澄空气的快速振动,又像以前最健康时期那样觉得思维敏捷。与这相比,我觉得残障的腿和其他的灾难根本算不了什么。
父亲有时旅行到这里来看母亲与我,有一天父亲把母亲接回家去,因为我的情形早已好些了。最初几天,我觉得有点寂寞,也对和母亲很少说知心话而惭愧,我对母亲的想法与忧虑不够关心。不过另外一种感情充满了我的内心,这种感情远远超过了善意的抚慰与同情。
“你到底对你的音乐有什么打算?我们都认为你讨厌音乐,你父亲已经同你的老师谈过了,我们并不想干涉你,至少是现在——不过我们觉得,如果你已经失望,愿意放弃的话,那就放弃好了,不必因为爱面子而坚持下去,怎么样?”
有一个人出乎我的意料来看我了,她在母亲在的时候是绝对不敢来的,那个人就是莉蒂。我看到她吃了一惊,最初的那一瞬间,我根本想不出自己是如何地与她接近过,是如何地爱过她。她来得很狼狈,说害怕我的母亲,甚至怕吃官司,因为她以为我的不幸是她的过失,后来慢慢理解到事情并没有那样糟,根本与她无关,她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有点迷惑。她虽然心地不好,可是在整个意外事件中她却表现出善良的女人心肠,内心充满了同情。她好几次使用了“悲剧的”这个字眼,说得我几乎忍不住要笑。此外,她没想到我会这样愉快,我对不幸的意外会这样满不在乎。她想获得我的原谅,这使得作为情人的我得到了大大的满足。这样令人感动的场面,确实在我的心里又激起了胜利的火花。
我也曾热心地想到我的处境,想过将来的事情,可是并无结果,有许多想法对于我还是无能为力,总是一会儿就疲乏得昏昏欲睡,恐惧与失望齐来,逼得我安静地去休养。不幸总是纠缠着我,连半夜里也想不出有什么能安慰自己的事情。
“可能的话。”我不高兴地说。
我渐渐地开始不重视眼前的境遇,我已不再发烧,病情稳定,医生也就不再守密,反正这次摔伤是成为我永久的纪念了。我看到自己的青春时代,几乎还没有享受到什么就被残酷地切断了。我大概还得躺上三个月,把时间都浪费在这次的意外事件上。
“唔,祝您成功。不过我原来以为您会以新的热情去练习的。不过要是想成为作曲家,自然就不必练了。”
母亲不了解我,而我也无法说明。不过她觉得我的病况好多了,并且在这种无缘无故的高兴后面并没有隐藏着精神病这个敌人。过了几天之后,她又郑重地提起这件事来。
这件事对于愚蠢的我,的确是大大的安慰,所有的过失与责难都没有了,这是使我愉快的事情。可是她并不喜欢这份安慰,我看到她愈来愈心安理得,她的恐惧消失了,于是对我也变得沉默与冷淡了。后来我想起自己给她的伤害一定不小,因为我太低估了她在整个意外中的作用,仿佛忘记了她。我不要她的感动与谢罪,使得那美丽的一幕演不出来。她也知道我虽然对她很殷勤,但我却已经不爱她了。这一点是最严重的。即使我失去了手脚,她也希望我是她的崇拜者,尽管她既不爱她的崇拜者,也不赐幸福给她的崇拜者,但我对她的痴迷愈深,愈为爱痛苦,她从中获得的满足也愈大。她看得很清楚,我既不痴迷她,也不崇拜她。而她漂亮脸蛋上的温暖与同情神色,渐渐地减少与变得淡漠了。最后,她客气地告辞了,虽然答应再来看我,却从此不见踪影。
“即使我根本不能拉提琴,也无所谓。”
自己的爱情下场变得这样可笑、可怜,对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我丧失了自信。但她的探望对我也有好处。我非常惊讶自己居然能不用恋情的眼睛去看自己所爱慕过的美丽小姐,仿佛自己与她互不相识,就像3岁时抱着可爱的娃娃一样。几个星期前我还那样热爱的女孩,现在却成了陌生人,我怎能不为自己感情的变化而吃惊呢?
“可是你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不能再拉提琴的。”母亲有点担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