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恋
她只笑笑,就坐到雪橇上去了。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充满了喜悦。我尽量往前坐,要她抓紧我,于是我们滑了出去。我感觉到她把双手围抱在我胸前,我还想大声再说什么时,却说不出话来了。山坡陡峭得使我觉得有如从空中摔下来似的,我连忙两个脚跟着地,想要停下来,顶多翻个筋斗而已,因为我突然担心起莉蒂来了。可是已经太迟了,雪橇无法控制地滑下去,只觉得寒冽与刀割般的雪块打在脸上,跟着听见莉蒂恐惧的尖叫,然后就什么也没听见了。我好像被铁匠的铁锤狠狠地打在头上,觉得有个地方如同被切开般疼痛,我最后的感觉是寒冷。
“希望您是认真的,我不久留了,祝您早日康复,再见!”
“莉蒂,”我小声地说,“我们滑下去,如果跌倒了,你可以用雪擦我的身体,要是我们顺利地滑了下去,我可是要索取奖励的。”
他留下吃惊的我,走了。我还没有想过学习的事情。现在我开始害怕重返学校会再度遭逢新的困难和不幸,最后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不过这个念头并没有停留太久,因为我知道这个啰嗦的教授来看我,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是为了关心我。
因为她这样刺激我,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次长久躺在床上的初期,大概有一个星期的情况,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在那段时间里,陷入昏迷的时候较多,即使完全清醒了之后,我也处于极其迟钝的虚弱状态中。我母亲来了,每天都在医院里守在我的床边。当我望着她,同她说几句话时,她看起来总是高兴的,甚至可以说是欢畅的,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我已经不再有生命危险,母亲还是一直在担心我会精神异常。我们有时候在光亮而幽静的小病房里长谈,不过谈得并不融洽;我总是偏向父亲的。这时候由于母亲的关怀与我的感激,软化了我的心,才达成了和解。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抱着互谅的期待,早已习惯了这个状态。现在不需要什么温柔的言词也能接受对方。我们互相满足地凝望着,谁也不提起那件事。在我生病时,她能照顾我,于是她又是我的母亲了,我又再度怀着少年的感情注视她,暂时忘却其他的一切事情。当然,病好了之后,我们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我们也觉得尴尬,尽可能不提起我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我在想到这些时,很少想到折腿的事情,而是那次意外的另一些结果,这些结果是很可喜和令人愉快的。在黑暗中受到惊吓的光景,当然是不幸的,但能在疗养时躺上几个月,静思默想,倒是有益的。
“那么您想怎么做呢?音乐学校的学生,要是懒得练习,就会想去当作曲家。因为每个人都认为谁也可以当作曲家,谁也具有作曲的天才。”
大家都以为我会死于脑震荡,但并没有那样严重。当然我的头部确实受到了撞击,我昏迷了好久,最后才在医院清醒过来。但伤势好了,脑子也没有问题,只是左脚有好几处伤势没有完全恢复。从此,我成为一个有残疾的人,只能跛行,不能再奔跑与跳舞了。这样,我的青春时代就猝然坠入了寂寞的境地。我也只能忍受屈辱,无可奈何地顺从命运的摆布。虽然如此,我还是常常想起那个傍晚的滑雪以及后果,认为那绝对不是命中注定的。
我在痊愈之后应该去做疗养旅行的。但我决定学期结束后有了漫长的假期才去,现在还是用功的好。现在我第一次感觉到休养具有惊人的效用,特别是会给人强制性的影响。我战战兢兢地开始了学习,一切都比以前好些了。当然,现在我也看清楚了,我是绝不会成为一个音乐家的;不过我现在的状态,这种认识也不算痛苦。别的方面都很好,特别是乐理、和声以及作曲,在长期的休息之后,有如从可怕的灌木林里进入愉快的花园。我觉得我的练习已经懂得了一切规律与法则。在严格的学生法则之内,正沿着一条狭窄的但却又明晰的道路,朝着自由迈去。当然还有许多艰苦的日子,如同有刺的围篱横在我面前,我要用受了创伤的脑子去克服;不过我已不再失望,可以通行的狭路,已经清楚地横在我的眼前。
“我们当然会跌倒的,”她笑着说,“不过这才是最令人感到快乐的。”
在学期结束前,我们的理论老师在放假前的惜别会上说了令人意外的一段话。
她立刻半嘲笑半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是胆小鬼,还宣称,要是我不敢陪她一起滑,她就自己一个人去。
“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那么,我可以成为钢琴演奏家吗?”
这场意外所引起的混乱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对别的人来说,这是非常痛苦的一段时间,他们听见莉蒂尖叫,在上面的暮色苍茫中大笑与讥嘲,终于他们知道发生了不幸的事情,这才好不容易爬了下来。他们从放纵喧哗转到冷静思考,确实费了好一段时间。莉蒂脸色发青,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幸好没有受伤,只是手套撕裂了,白嫩的手擦破了皮,流了一点血。他们以为我死了,把我抬走。我的骨头和雪橇应该是在苹果树或梨树上撞碎的,但后来去找却没有找到。
“大概不行吧?不过,要是您好好练习,一定可以成为小提琴演奏家的。”
我少年时代的快乐与愚蠢,就随着这次短促轻率的滑雪而告终。再加上许多别的事情,连我对莉蒂的爱也完全消逝了。
“好,就这么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