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谈
最痛苦的应该是葛特露德的父亲。几年前我认识他时,他还是个有智慧、健壮、稳重而快活的老绅士,现在他变老了,说话显得有气无力,心情不再平静,再也不开玩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看起来真是可怜。十一月的有一天,我到他那里去了,除了安慰他之外,我更想从他那里听到新的事情,获得新的希望。
亲爱的库恩:
“你还记得她的花吗?”他问我,“我不懂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她很喜欢那种有白的、黄的,也有红的花。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在这令人忧愁的情况下,我收到了莫德一封短信,使我犹如获救一般,他写道:
“嗯,我知道一点。做什么?”
老伊姆德知道我是莫德的好朋友,所以他避而不谈莫德。但是他憎恨莫德。为什么那样的男人会迷住葛特露德,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他认为莫德就像个坏魔术师,把好人关了,死也不肯放。爱情就像谜一般,是很难说清楚的。最令人遗憾的是所谓红颜薄命,正是一个完美的人,尽管千挑万选,却还是挑上了使自己毁灭的人。
终于我听见隔壁房间响起了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海因利希·莫德进来了。他向我伸出手来,疲倦地望着我。
“这我知道。”
那是个令人心烦的潮湿而恶劣的晚秋天气。在慕尼黑,有时候可以看到周围初雪覆盖的群山,整个市区笼罩在阴阴惨惨的雨中。我立刻赶到莫德家里。一切都跟一年前一样。仆人依旧,房间没有变,家具也都放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一切都显得空虚、凄凉。没有葛特露德所珍爱的鲜花。莫德不在家,仆人把我带到我的房间去,帮我打开行李;我换了衣服,主人还没有回来。于是我就走到下面的音乐室。听到树木在双层窗户外面呼啸,我回忆起往日的时光。我坐在那里,看着绘画,随手翻阅书籍,心情愈来愈悲伤,觉得这个家再也无法挽救了。为了抛弃这无聊的想法,我勉强走到钢琴旁弹起了那首婚礼前奏曲,好像这样就能唤回过去的美好时光似的。
“是吧?”他平静地说,“所以一切全在你。不过如果现在连你也跑了,那就不好了。因为我喜欢你。而且我想好了,要让你高兴一下。”
他是很少写信的,不必要的信绝对不写。因此我当下就决定去一趟。他一定很需要我。我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葛特露德。也许这是打开僵局的最好机会:也许她会写一封温柔的信托我带去;也许她会要他来,或甚至说要和我一起去。但这也只是在片刻间闪过的念头而已,我并没有真的去做。我只在出发前去看了她父亲。
“去买来。叫一辆马车来,我也要进城一趟。我们要做得就像妻子在这里似的。”
他好像不懂女儿的心,只能束手无策看着事态的发展。我很清楚她的痛苦是由于她在爱和自尊中挣扎。她并不是畏惧他殴打她,而是畏惧自己已经不尊敬他。她希望自己能在痛苦等待之中重新获得力量。她控制过他,压制过他,但也因此弄得精疲力竭。她再也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这正是她生病的原因。现在她渴望回到他身边去,但却畏惧共同生活的新尝试万一失败的话,她会完全失去他。我现在知道得很清楚,自己那伟大的爱情幻想是如何的无意义和盲目。葛特露德爱自己的丈夫,她绝对不会跟别的男人一起走的。
他还想到许多事情,从这里,我可以知道他是如何深切地不断想念着葛特露德。这使我既高兴又悲伤。为了她,他已经不养狗,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从前的他是没有女人就活不下去的!他让人为她画了画像,现在又命令我去买她喜欢的花!他也有除下面具的时刻。我可以看到他那自私而冷酷的表情后面藏着一张童稚的脸。
他在书房里招待我,给我一支珍贵的雪茄,用客气与轻松的口气开始说话,但这太吃力了,他立刻就放弃了努力,带着悲伤的微笑看着我说:“您想问她的情形怎么样吗?很不好,库恩先生,很不好。这孩子精神上的负担,比我们所知道的还要严重,不然,她应该会很快好转的。我决定要她离婚,但她却不肯听。她爱他,至少她是这样说的,可是她又怕他,这就不好了。她病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看。她觉得大家都不要管她,只要在一旁等,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这当然是神经衰弱,不过病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她甚至害怕回到丈夫身边后,他会不会虐待她,而她还认为自己爱他。”
“不过,”我提出了异议,“我们还是现在或下午看画像的好。不管怎么说,画是应该在白天的光线下看的。”
“是吗?是什么呢?”
你的莫德上
“你喜欢我的妻子——至少你以前是喜欢的,我也喜欢她,而且是非常喜欢的。所以今天晚上我们两人要为她的光荣庆祝一番。这是有道理的。我叫人替她画像。春天的时候,她每天都到画家那里去,我有时候也去。后来她就旅行去了,不过画像也差不多都完成了。画家希望她再去一次,但我等不及了,一个星期前,我要画家把画送来,昨天,配了画框的画像终于送到了。我本来应该马上给你看的,但还是庄重一点比较好。当然,这得要有两三瓶香槟才行。这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你觉得怎么样?”
也许比起这里,你的歌剧在别的地方要上演得更频繁,不过你下星期要是能再来这里一次那就太好了,因为我要再一次演唱你的角色。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妻子病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尽管住在我这里,不用客气。但是不要带别人来。
在他的玩笑背后,我感受到他的激动,不,甚至是泪水。所以虽然我不很情愿,不过还是很快活地赞成了。为这个我已经完全失掉的女人,也为莫德认为他已经完全失掉的女人,我们准备了庆祝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