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谈
这时有人又重又急地在敲我的房间,我跳起来打开门,天气很冷,我还没有把灯点上。男仆站在门外,只胡乱地披着一件衣服,他带着恐惧,用惊慌而呆滞的眼睛瞪着我。
“那么你自己相信哪个呢?”
我们无法得知这两个美丽光彩的人物是何等苦恼,但我不认为他们已经不相爱。只是他们性格不合,他们只有在情绪激昂时心灵才会相通。莫德不会懂得如何去接受认真而开朗的生活,也不懂得如何在澄澈和宁静的气氛中生活。对于他的激情和沉思,对于他的消沉和再起,对于他的自我忘却和自我陶醉,葛特露德也只能忍受和抱以同情而已。她无法去改变他,也无法同他一起感受这一切。就这样,两人虽然相爱,却无法互相调和。他原来期望能从葛特露德那里获得和平与满足,如今却落空了。而她呢,则觉得自己的努力和牺牲都是徒劳无功,看到自己无法把他从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无法成为他的慰藉,苦恼是必然的。
“这是没有必要问的。大部分的人都因天气、健康、金钱的状态,两种都信。但大部分的人并没有遵循他们所相信的去生活。我也一样。佛相信人生是空的,我也相信。但是我的生活却是追求感官的享受,那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而感官的享受也只是让人觉得愉快而已。”
“他常常喝一点酒的。”我安慰地说,“但我从来没有见他醉过。他很珍惜自己,不会神经质地压抑自己。他的行为虽然会伤害别人,其实受害最深的还是他自己本人。”
我们谈话结束时,夜还未深。我们穿过只点一盏灯的隔壁房间,莫德拉住我的手臂要我停下,他点亮了所有的灯,拉下竖靠在墙边的葛特露德肖像上的布。我们再一次凝视这张令人留恋的开朗脸孔。随后他又把布罩上,把灯熄灭。他陪我到房间里来,拿了两三本杂志放到桌上,说要是想看的话,可以翻阅。然后他和我握了握手,向我道了一声“晚安”。
“当然,贤明的人无时无刻都在证明一切都不过只是幻想而已。这样的书我以前也读过不少,但我可以说,那里头什么也没有!绝对什么也没有。这样的哲学家所写的东西都只是游戏而已。大概他们就用那个来安慰自己。有个人因为讨厌同一时代的人,所以想出了个人主义。又有一个人因为自己一个人做不来什么事,所以想出了社会主义。或许我们的孤独感也是一种病。不过,是一种病又怎么样呢?梦游症也是一种病。一个梦游症者果真爬上了屋顶上的檐沟里,要是大声地呼叫他,他只会跌下来把颈子摔断而已。”
葛特露德在她父亲身边幸福地生活了几个月。想休息多久就能休息多久,就像疲惫已极的人一躺下来就能立刻睡着,不再紧张,每天在毫无争执的状态中悠闲度日。现在我们才明白,她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远比她自己所感觉到的还要疲惫困倦。事实上,到了莫德即将来接她回去的时候,她又陷入了情绪烦乱和不安之中,日日辗转难眼,恳求父亲让她再在他身边多住一段日子。
“这有点不一样。”
要是葛特露德夏天没有离开丈夫,情形也许会好些。她开始恢复了,秋天我们旅行后回来,看到她确实是比较健康,也具有抵抗力了。但是我们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体力的恢复上,那完全是一种错觉。
“随你怎么想都可以。我并没有说我是正确的,我想说的只是智慧是毫无用处而已。在这世界上只存在两种智慧,在这两种智慧中间的全是一片空谈。”
随后老人压低了声音,声音非常低,红着脸。“她说他酗酒。”
我上了床,有半小时没有睡着,一直在想着他。他这样忠实地记得我们友谊中的一切细微情节,使我既感动又惭愧。对自己所爱的朋友的深挚感情远超过我的想象。他原来是不太会表达他的友情的。
“我不明白。陷在那样的不幸中,谁都会一筹莫展的。不过我女儿说,她是为了他而留在他那里的。他彻底地摧毁了自己,他远比自己所想象的还需要她。他自己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脸上是这样写着的。”
随后我睡着了。在睡梦中我杂乱无章地梦见莫德,梦见我的歌剧,还有洛耶先生。我醒了过来,天还没有亮。我被睡梦中毫无关系的恐怖惊醒,看见四角形的窗子朦朦胧胧地泛着一片灰白。我感觉到莫名的苦恼紧压着心头。我爬起来,想让自己的脑筋彻底清醒一下。
老先生耸耸肩,忧伤地看着我。
无论如何,我的思想和看法没有任何改变。当音乐摇撼我的灵魂时,我不需任何语言便理解了一切,觉得一切生命的深处是那样的清澄调和,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事物中都隐含了意义和美好的法则。即使这想法是错的,我却是生活其中,是幸福的。
“你说的两种智慧是什么呢?”
这之后,我们各自踏上自己的旅途。莫德一个人到巴洛伊特,葛特露德和父亲到山上去,泰札兄妹到雪台耶尔马尔克,我和母亲再一次到了北海。我在北海经常去海边漫步,倾听海涛声。回想起好几年以前的青春时代,想到人生竟然夹杂着这么多的悲哀和愚蠢,觉得又惊讶又恐怖。爱情总是虚无的,彼此相爱的人,就在互相接近中产生了不可解的命运,无论两人是如何地接近,如何地契合,也都像在毫无意义的悲梦中般,谁也无法拯救自己。我脑海里想的就是这些。我也常常想起莫德那关于青年和老年的言论,好奇地想着自己的生活是否也能有一天会变得单纯澄澈。在谈话中我要是提起这些事情,母亲就会露出微笑,现出真正满足的神情,母亲让我想起了泰札,使我觉得惭愧。泰札虽然还没有上年纪,却非常有分寸,就像口里吹着莫扎特的旋律的小孩般生活得那么充实。我也知道那跟年龄无关。也许正如以前洛耶老师所说的,我们的烦恼和无知只不过是一种病而已。或者那个聪明的人是个像泰札般的小孩也说不定。
“那是如佛教徒与基督教徒所说的,这个世界是残缺而贫苦的。因此人们就必须禁欲,放弃一切享受。我想人们可以因此获得满足。禁欲者所过的生活并没有人们所想象的那么清苦——也许,这个世界和人生本来就是又美好而又正确的。这样的话,人们只要好好地生活,而后静静地死去就行了。因为这样一切就完结了……”
夏天,海因利希带着葛特露德回她父亲这里来时,我才又再度见到了他。他对她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体贴和谨慎,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的害怕失去她。我也感觉出他是无法忍受失去她的。但是她显得十分疲倦,只求好好地休息和平静地过日子,以便找回自我和恢复心灵的平衡。我们在我家的庭院里度过一个凉快的夜晚。葛特露德坐在我母亲和布丽姬苔之间,握着布丽姬苔的手。海因利希在蔷薇间静静地来回踱步。我和泰札在露台上拉着小提琴奏鸣曲。葛特露德静静地休憩,呼吸着片刻的和平空气;布丽姬苔倚在美丽而苦恼的夫人身边;莫德低着头,安详地在树荫下踱步,一边倾听音乐,这些就像一幅永不磨灭的绘画留在我心里。后来海因利希带着悲伤的眼神,略略开玩笑地说:“三个女人并排坐在那里,真正幸福的只有你母亲一个人。我真希望自己上了年纪后也能像她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