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灭
有好几天我既不流泪,也不感到痛苦。我什么也不想,就决定不再活下去了。我的求生意志已经荡然无存。我早已不考虑死是否必要,或者死是否快乐,而是像从事一件工作那般地去考虑死。
从此,一切的偏见都消失了,音乐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于是,一直处在半死不活状态中的我那散漫无章的作品,开始逐渐成长了,变得更深刻了。我知道最重要的部分已经完成,最挂心的地方已经没有问题了。我毫不隐藏自己的喜悦,向两位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谢。我们兴高采烈地离开了伊姆德先生的家,海因利希·莫德带我到一家他常去的餐馆,即席开了一场庆功宴。他喝着香槟用你称呼我,并且一直这样称呼下去。我很高兴,随他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在死之前,我非去拜访葛特露德不可——事实上我也真的去了。这么做是为了寻求答案,确定事实,虽然我心里认为一切已经无所谓了。当然,从莫德那里也可以得到答案的,不过我不想去他那里,即使他的罪愆比葛特露德的轻些。我到葛特露德那里,没有遇到她,第二天我再去,跟她和她的父亲谈了几分钟,随后,她的父亲以为我们要演奏音乐,就离席他去。
“我们开始吧?”过了一会儿,葛特露德问道。我们站起来走到音乐室去。我坐到大钢琴旁去,简单地弹了一下序曲和各场面并加以说明之后,请葛特露德开始。她拘谨而小心地唱着。莫德和她相反,轮到他时,他一点也不犹豫地拉开嗓门唱了起来,把我们深深感动了。葛特露德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唱得非常流畅。在上流家庭的妇人中周旋惯了的莫德,第一次注意到了葛特露德,和着她的歌,真诚而毫不夸张地赞美她。
因为我无法一直认为自己所注意到的只是自己在钻牛角尖,也因为我对葛特露德的态度转变只了解了一半,所以我开始减少去拜访的次数,也尽量避免和她做亲密的谈话。我要保护她,不让她更加的畏惧与不安,因为她看来还是那样的烦恼和痛苦。她也感觉到我的谨慎,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我期望随着冬天的过去,热闹的社交活动结束后,我们两人那宁静美好的时光就会重现。我愿等待。可是这位美丽的小姐时常使我痛苦,不禁使我渐渐地不安起来,我觉得情形有些不妙。
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回父母那里了,圣诞节时我回去了。母亲很亲切,只是存在我们之间的古老偏见并没有除去。之所以会有偏见,是因为我认为母亲并不理解我,母亲则是怀疑我对艺术家这个职业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她不相信我会成为艺术家。母亲很热心地和我谈起她所听到与读到的有关我的消息,与其说她相信那些,不如说她是为了让我高兴才谈起的。母亲内心里并不相信这些外在所看到的成功,正如她不相信我的整个艺术一样。母亲并不是不喜欢音乐,以前她也唱过歌,可是在她看来,音乐家总是寒酸的,她也听过我的一些音乐,不是不能理解就是不能同意我的手法。
二月来临了,在这我渴望已久的春天里,我依然紧张而又烦恼。莫德也很少来我这里,冬天时,他忙于歌剧,最近有两家大剧场重金礼聘他,他还没有做出决定。他好像已经没有情人。至少他与萝蒂决裂以来,我没有在他那里看见过女人。
几个星期忙碌地过去了。我专心工作,想尽可能在冬天完成我的作品。我有时与泰札见面,有时在他和他妹妹的地方度过夜晚的时光。此外我还要回复各式各样的信件。这是因为我的歌在各地被演唱,我的全部弦乐作品在柏林被演奏了。询问的信件和报纸的评论纷纷而来。而且大家突然之间似乎知道我在写歌剧,其实除了葛特露德、泰札兄妹与莫德之外,我没有对谁提起过这件事。不过反正我也无所谓了,因为我心里在为这成功的迹象而高兴。终于,我过早地看到了在我面前延伸开来的坦途。
在最近庆祝过他的生日以后,我就没有再看见过他。
当然,这样的观点对我毫无用处,可是我却很喜欢和父亲的新关系。这使我又开始眷恋故乡,好几年来,我对故乡一直抱着冷漠的态度。当我动身离家时,对于这次的重返故乡一点也不后悔,决定以后要与父母维持更好的关系。
“你放心好了!”父亲微笑地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丈夫的,聪明的女人不久就会看出来的。只是不要相信太贫穷的女人,那样的女人是针对你的钱而来的。如果没有找到理想的和喜欢的女人,也不要绝望。年轻人之间的爱和能白首偕老的爱不同。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只想到自己的事情,只关心自己,可是一旦有了家庭,就会出现不同的烦恼。我也是这样的。你知道吧。我对你母亲是一见钟情,真的是为爱情而结婚的。但这也只维持了一两年,彼此就不再爱慕,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时候正好生了小孩,那就是你的两个姊姊,虽然她们都夭折了,但是我们毕竟有了可以操心的对象。因此,我们向对方的要求减少了,冷淡的关系结束,爱情又突然回来了。当然那不是旧有的爱情,而是完全不同的。从此以后也不要修补什么,就这样维持了三十多年。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这样美好。像我们这样的情形是很罕见的。”
因为弦乐演奏旅行和工作的关系,我有好一阵子没有去伊姆德家拜访了。当我再去时,发现莫德已经是伊姆德家的常客了,以前是只有我陪他才去的。老伊姆德虽然对他依然冷淡,甚至有些怠慢,但葛特露德好像和他成了好朋友。这使我十分高兴,我没有嫉妒的理由。我相信像莫德与葛特露德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大概只是因为趣味相投才在一起,不可能会互相满足和相爱。看到他与她一起歌唱,两人美妙的声音合在一起,我也不会瞎猜疑。他们两人体态优雅,身材修长。他沉郁而严肃,她明朗而活泼。不过最近我发现她那天生的明朗渐渐消失了,显得疲倦而阴郁。她常常认真地观察我,带着好奇与关心,像个郁闷的人般地和我交换眼神。这时候我就向她点点头,用愉快的眼神回报她,于是她才勉强地挤出微笑。看在眼里,我觉得很痛苦。
我在家里住了一星期,大半的时间都在父亲的病床边度过。父亲不是个有耐心的病人,除了脚部受了一点轻伤之外,可以说是很健康的。我向父亲坦承我没有早一点同父亲接近,没有早一点听父亲的哲理,实在是太可惜了。父亲说,这是彼此互相的事情。为了互相理解而过早地接近,其实是很少会成功的。我们没有过早地接近,对我们的将来应该是有益的。父亲又很谨慎亲切地问我和女性交往的情形,我不想提起葛特露德。其他方面也尽可能地省略。
不过这种观察并不常有,平常的葛特露德还是像往昔一样明朗活泼,神采飞扬。因此我认为那样的观察只是自己在钻牛角尖,或是她一时的不舒服而已。只是有一次我真的大吃一惊。当时有一位客人正在拉贝多芬的作品,她在黑暗中倚着椅子坐下,以为谁也看不到她。一两分钟以前,在明亮的大厅里,她才以开朗活泼的神情接待过客人。但现在,她却陷入沉思中,很明显的,她根本对音乐无动于衷,任脸上的表情自然显现,像个孤苦无助的小孩一般,显得疲倦、不安与恐惧。这表情持续了好几分钟。看到她这样,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正在烦恼什么,忧心什么。光是这样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最令我不安的,还是她对我依然装出明朗的笑容,把一切都隐瞒了下来。演奏完毕,我立刻走到她旁边,和她并排坐下,谈起一些不相干的话题。我有意无意地,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个冬天对她来说是个不安稳的冬天,我也觉得不舒服。最后,我们谈起春天时,我们一起演奏、歌唱、商量歌剧的开头的情景。
有时候我觉得葛特露德对我疏远了,有些在躲避我的样子。但我总是责骂自己为什么有那种想法,为自己的怀疑觉得可耻。我看到葛特露德非常忙碌地在尽作为一个社交家庭女主人的职责。看到她在客厅里俏丽地、高贵而优雅地周旋在客人之间,我总是觉得非常愉快。
一股想要见到他的欲望催促着我。由于和葛特露德关系的改变、工作过度和冬天累积下来的疲劳,我很想找他谈一谈自己的烦恼。他端给我一杯樱桃酒,谈起舞台的事,他显得很疲倦,精神涣散,但却还神情稳重。我一面听他说,一面打量他的房间。我想要问他,还有没有去伊姆德家,这时我无意中看到桌子上放着写着葛特露德字迹的信封。我还来不及想清楚,内心就涌现出了惊恐与苦涩。也许那只是一封邀请函,或是一封出自礼貌的回信。但我不知道要如何使自己相信确实是这样的一封信。
有一阵子葛特露德对莫德显得有些畏畏缩缩,只有在歌唱时才觉得自由自在。他表现得非常谨慎,非常克制,渐渐地,葛特露德也欣喜地期待莫德的来到。每次也和对我一样,亲切地要他再来。只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愈来愈少了。每个角色和每一首歌都仔细地排练过,而且伊姆德家里又开始了冬天的社交活动,也就是在家里定期地办音乐之夜。莫德有时候也出席,但却没有加入演奏。
我竭力保持镇定,不一会儿就走了。我已经彻底明白了,虽然我不想明白。也许那只是一份邀请,或是个微不足道的偶然。但我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我一下子领悟了最近所发生的一切。我想仔细地调查,冷静地等待事态的发展。但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借口和逃避而已。事实上,我已经被利箭刺伤,伤口也已在流血化脓了。我回到家里,迷乱逐渐消去,恐怖的真相有如冰一般贯穿我的全身,我觉得自己的生命被破坏了,自己的信仰和希望全都付诸流水。
“我们愉快地庆祝,”他笑道,“我们先庆祝是绝对错不了的。先庆祝是最好的。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剧场的荣光即将照射在你身上。我们来干一杯,愿你不要像大多数人那样中途堕落。”
父亲笑了,想了一下,然后说:“我们老年人当然要反对他的说法,不过你的朋友还是体会到一些事实。我觉得青春与老人之间可以很清楚地划出一条界线。青春是利己主义,老人则为他人而活。也就是说,年轻人只为自己而活,生活里有许多快乐与痛苦。所以对年轻人来说,每一个愿望与想法都是非常重要的。他们尽情享受所有的快乐,也饱尝了所有的痛苦。有不少人看到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就立刻放弃所有的生活。这就是年轻人。但大多数人就不同了,他们由此转为为更多人而活的时期,并不是由于德行,而是自然形成的。大多数人是因为有了家庭。要是有了孩子,就很少会为自己和自己的愿望着想。另外有一些人则是因献身给工作、政治、艺术或学问而忘掉了自我。年轻人喜欢玩乐,老年人则希望工作。没有人会为了要生小孩而结婚,但如果有了孩子,就会为了孩子改变自己,最后凡事都会变成以孩子为出发点。这与年轻人喜欢谈论死亡,却绝不会想到死有关。老年人则恰好相反。年轻人相信自己可以永远活下去,所以所有的愿望与思想都是以自己为本位。等到一进入老年,就会发现到事情终有个完结,只为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到头来也只是一场空而已。因此老年人有必要相信有另一个永恒的世界,相信自己绝不是为了像一条虫豸般地活着而工作。他是为了妻子、为了事业、为了工作,也为了祖国而活着。他明白自己为了谁而整日饱尝痛苦和折磨。从这一点看来,你的朋友说得没有错。也就是为别人而活要比为自己而活来得幸福。只是,老年人并没有那么具有英雄气概。事实上根本不是那样的。因为最好的老人是由最热情的青年变成的。没有一个人会在学生时代就成熟得像一个老人的。”
于是她说:“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然后她再也没有说什么,不过,这是她的一个告白,因为说这话时她显得认真而诚恳。从这句话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希望,我由衷地感谢她。
父亲喜欢谈哲学性的问题。我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近过父亲,而且我也喜欢听他谈那些经过实际试验的生活哲学。我向父亲诉说自己的无数苦恼,这在以前是绝对羞于启齿的。这时候我想起了莫德的一句话,告诉了父亲。有一次,莫德——也许不是很认真的——说青春是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大部分的老人看来都比年轻人开朗而满足。
我很想向她提起夏天的情形。她的态度的转变,以及在我面前所表现的小心与谨慎,怎么看都是可喜的征兆。看到她因为少女的自尊受到伤害而尽力防卫时,我十分感动。可是我什么也不敢说,她的不稳定使我痛苦。我认为我必须遵守我们私下的约定。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女性打交道。我犯下了与海因利希·莫德相反的过失,也就是我像对待朋友一般去对待女性。
父亲比较相信我。作为一个商人,他首先考虑的就是我的生活。他没有半句怨言,充分地支援我。我离开乐团后,他支付我全部的生活费用。现在我开始赚钱了,他看到我不久就能独立,当然很高兴。父亲认为虽然他现在很富裕,但我能独立地过美好的生活还是最重要的。顺便提一下,就在我回家的前一天,父亲摔了一跤伤了脚,现在还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