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灭
花园里已经充满初夏的华丽景象。小鸟在幽静的房子周围唱歌,遍地是花香。每当我走进花园,经过林荫道路两旁黝黑古老的石像,接近绿树环绕的房子时,都有一种进入坟场的感觉,这里没有烦人的世事尘嚣。窗前盛开的花丛中有蜜蜂在飞舞。阳光与阔叶树的阴影投入房中,我坐在钢琴旁聆听葛特露德唱歌,追逐她婉转的歌声。一曲唱完,我们互相注视,泛起会心的微笑,和谐得宛如兄妹一般。我好几次想着,只要现在伸手出去,幸福就会永远属于我。但我始终没有那样做。我要等到她也表示仰慕与憧憬。只是葛特露德很满足这份清纯,看不出她会有别的要求。倒是她仿佛在祈求我不要破坏这份宁静与和谐,不要搅乱我们的春天。
“在医院里,夫人也在那里。”
葛特露德认为演完女高音这个角色后,我就不能再经常去拜访她,不能再与她在钢琴旁消磨时间。所以她找了个借口,让我能够如同往昔一样继续去她家。她父亲要求我定期去她家替她伴奏,这使得我很吃惊。于是我每星期有两三个下午要去她家。老人并不反对她对我的友谊。即使不是这样,他也是凡事顺从这个早年丧母,一手挑起管理家庭职务的女儿的。
当泰札也为了陪伴布丽姬苔去山中度假而离开时,我变得更加悲惨了。他也邀我同去。虽然我行动不便,不知会破坏他多少乐趣,但他还是真诚地邀请我。可是我无法接受。有两个星期我孤独地留在城里,不能入眠,疲倦至极。工作也没有任何进展。
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清晨,我看见故乡的桥和房子渐渐靠近。在车站的恶臭与喧闹声中,我觉得非常的厌烦和疲倦,几乎不想下车了。我提了简单的行李,登上了最靠近的一辆马车。马车在光滑的柏油路上跑着。不久转上略略冻结的土地和凹凸不平的铺石路,停在我家宽敞的大门前。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扇门关闭起来。
在白天我还能控制自己的热情。大清早我就咬紧牙关开始工作,强迫自己做长久的散步来镇定自己,用冷水浴来振奋精神。黄昏时候,我就逃到开朗的泰札兄妹身边,以躲避即将来临的夜晚的阴影。就这样我有了几个钟头的平静,有时候还可以获得欢畅。对于我的烦躁不安,泰札也注意到了,但他以为我是因为工作过度,叫我不要太过勉强。事实上他也全心专注在这个工作上,也和我一样,内心在为我的歌剧的成长而感到兴奋焦躁。有时候为了只和他两人待在一起,我带他出去,在酒店凉爽的庭园里度过一个晚上。但是那里也有成双成对的情侣、蓝色的夜空、灯笼和焰火,以及刺激人情欲的香气等这个城市的夏夜所常有的一切,使我快活不起来。
可是现在大门关闭着,我慌乱而又惊恐地拉了拉门铃,但是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回音。我抬头看着自己的家,仿佛自己处在又愚蠢又令人难堪的梦中,一切都被封闭得死死的。马车夫一脸诧异地在一旁看着我,静静地等着。我心情郁闷地走到另一个入口去。我很少从那个入口出入,这几年更是从来没有走过。那里的门开着,里面就是我父亲的账房。我走了进去,那些照旧穿着灰色上衣的职员都安静地坐在那里,那里布满灰尘。我一走进去,他们都站起来跟我打招呼,因为我是继承人。干了二十年簿记员的克雷姆向我鞠躬致意,悲伤而诧异地看着我。
晚上,我通常带着乐谱去泰札家,加入他们开朗、满足的生活里,和他们一起喝着奥国的葡萄酒,演奏莫扎特的音乐。然后我在平静的夜里踏上归途,看见对对情侣在散步小径上徘徊。上了床,虽然疲倦已极,却依然睡不着。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无法明白,我是怎么能够不犯禁忌,不强制她,也不征服她,而像兄妹般地与葛特露德交往的。我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在看到她愉快地穿着淡蓝色或者灰色的衣服,在看到她严肃的眼神,倾听她的声音时,居然不会向她显现热情,向她表白爱情。我迷乱醺醉般地从床上跃起,点亮灯,开始工作。让歌声和乐器错综交织,用新而热烈的旋律去来回重复思念之情。但是安慰总是不来。于是我被恐怖的失眠症攫住了,烦闷焦躁地躺在床上,口里喃喃地、无意义地唤着葛特露德的名字。我已完全放弃寻求安慰与希望,而任由绝望来摆布我。我呼唤上帝,责问上帝为什么造出这样的我,为什么上帝要让我有残疾?为什么连最贫穷的人也有的幸福我却没有,只给我这最残酷的安慰,让我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地变成虚空的幻想,可望而不可及。
您的来信使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您正陷于烦恼和痛苦之中,要不然,您是不会突然这样来吓我的。您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您。但是我喜欢目前的情况,我无意改变现状。如果我看见有失去您的危险,我会竭尽一切努力来挽留您。不过我不能回复您热情的信。请您忍耐,直到我们再度见面、商谈之前。那时万事自然会变得简单而轻松的。
这是出版商写来告诉我音乐会与报酬的信,他说情况顺利,一位慕尼黑的大评论家评论了我的作品,他向我道贺。信中附了一张用我的名字做标题的剪报,上面长篇大论地评述现代音乐的状况,有华格纳和布拉姆斯,然后评论我的弦乐与歌曲,对我用了许多赞美与祝福之词:当我读着这些小而黑的字体时,我慢慢明白这是在写我,我将会在人世间享有盛名,将会受到世人的欢迎。在那瞬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亲爱的朋友!
这封信和剪报解除了设在我面前的障碍。我出乎意料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发现我并没有消灭也没有沉沦,而是活在这个世界里,并且属于这个世界。过去那五天所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只是模糊感觉到的事情,还有自己想逃离的事情,现在全都回到了我的脑海里。一切都是那样的可厌、痛苦和可耻,令人难以忍受。一切都在宣告死亡,但我并没有付诸实践。现在我也只得不实行死亡了。我必须活下去,必须愉快地承受下去。我该怎么做呢?
那封信终于来了,灰色的信封,上面写着葛特露德飘逸的字体,里面装着信纸。
“为什么把大门关了?”我问。
这样一直继续到了六月。葛特露德陪她父亲到山上旅行去了。我留了下来。每当从她家门前经过,只见到枫树后面悄无人声,大门深锁。于是,我的痛苦再度涌现,使我彻夜难眠。
“那里没有人。”
这使我感到幻灭。但我又骄傲地认为她深入地生活在我的音乐里,她能理解我,以此来安慰自己。
“我父亲到底在哪里?”
听着火车隆隆前进的响声,我打开车窗,看见黑暗的土地,伸着黑色枝桠的伤感的光秃秃的树木,大屋顶下的农家和远处的山丘都在向后移动。所有的一切看来都活得那么不情愿,都活在苦恼和反感中。我心里只是悲伤地想着,会有人觉得这一切很美吗?“这是神的旨意吗?”这首歌浮现在我的脑际。
泰札兄妹几乎每天都寄来问候信与风景明信片,他们不会料到每次寄给我的明信片与短笺只会给我带来失望,因为我在期待另一个人的邮件。
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想观看窗外的树木、田野和屋顶,无论我如何努力想倾听车轮的节奏,无论我如何热切地想思索脑海中遥远的事物,也都持续不了几分钟。父亲的事情几乎想也没有想。父亲和树以及黑暗的土地全被遗忘了。我的思绪违反了自己的意志和努力,回到了不该去的地方。那里有古木参天的庭园,庭园里有幢房子,入口有棕榈树,所有的墙壁都挂满了古老而黝黑的绘画。我走进去上了楼梯,从古画前面走过。谁也没有看到我,我像影子般滑过去。那里有一个修长的女士背朝着我,一头浓浓的金发。我看见她与他拥抱着。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德带着他所惯有的忧郁与残酷的微笑。我明明知道他会污辱、虐待这个金发少女,却又无可奈何。让这个最美丽的女人落在这个专门毁灭人的可怜男人手里,真是又愚蠢又无意义,一切爱情与幸福全都化为乌有。这真是又愚蠢又无意义,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这时葛特露德从华利斯村寄给我满满一小盒阿尔卑斯玫瑰。当我看到她的笔迹,以及从小盒里拿出来的已凋谢的褐色花朵时,仿佛看到她脉脉含情的眼睛正在注视着我,使我不禁为自己的粗暴与疑惑感到惭愧。我觉得还是让她知道我的情况较好。第二天早晨我写给她一封短信,我半开玩笑地向她表白,我因为思念她,彻夜难眠,我不能再接受她的友情,因为我爱她。在写信时我的心又受到了震撼,开头是平静与近乎诙谐的口气,到结尾时就变得激烈与炽热的了。
当我从睡眠中醒来——或者可以说是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窗外已经发白,灰色的天空慢慢亮了起来。我伸了伸僵硬的四肢,觉得不安与忧虑。眼前所见,只觉伤感与破败。我第一次想起了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