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喝彩
歌剧决定在十二月里上演。我在慕尼黑逗留了两个星期,每次都参加管弦乐的排练,有些地方不得不做修改和调整。我看到我的作品所交付的都是一些最杰出的人。看到男女歌唱家、小提琴家、长笛家、指挥、合唱团等在演练自己的作品,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作品已经不属于我了,而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为了让她高兴,我拿起她的钢琴乐谱,用铅笔在谱上写下“献给我的朋友布丽姬苔·泰札”,然后把乐谱还给了她。
“你等着看吧,”海因利希·莫德有时候说,“不久,你就会呼吸到受世人评论的空气了。为了你,我真希望你不要获得成功。你一旦成功了,群众就会像猎犬般地在你身后追逐,要你签名留念。你将会知道愚蠢大众的崇拜是多么的低级和叫人厌烦。大家已经在谈论你的跛足了。这正是你受欢迎的原因。”
九月初,我们都回到了城里,恢复了日常的生活。一天晚上,大家都聚集在我家里,研讨我在夏天完成的作品。主要的有为了两支小提琴和钢琴而作的抒情小曲。我们演奏了这首曲子。布丽姬苔坐在钢琴前。越过乐谱,可以看到她那金发盘成发髻的头。她的发髻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光。泰札站在她身旁拉第一小提琴。这是一首简单的、歌谣风的音乐。轻轻地咏叹着,有如夏日的黄昏般滑逝而去,既不活泼,也不悲伤,然而却飘逸着日落后,清冷的云彩浮现在淡淡的夜色中的气氛。泰札他们,特别是布丽姬苔非常欣赏这首小曲。她很少对我的音乐发表意见,总是以少女的矜持保持沉默,只用赞叹的眼光凝视着我,她认为我是个大音乐家。这一天,她鼓起了勇气表达了她的共鸣。她那淡蓝色的眼珠真诚地望着我,点着头,因而金光不时地在她的发髻上舞动。她看起来非常可爱,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美人了。
一小时后海因利希来了。他已经听说我来了。他立刻谈起了歌剧。看起来,别人似乎比我自己还要重视我的歌剧。
这时在慕尼黑已经开始排练我的作品,莫德是最适当的主角人选。连葛特露德也赞美了女高音,只有管弦乐和合唱还没有着落。我请朋友代为照顾母亲,就到慕尼黑去了。
“哪里都一样,”他认真地说,“观众都知道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所以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很少一开始登台就受到欢迎的。每次我都要先抓住观众,使他们激动,这样虽然不受欢迎,却获得了成功。当然也有唱得很悲惨的时候,这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我们都可以期待你的歌剧会成功。今天我们到指挥那里去,明天再邀请女高音和你想邀请的人。明天早上管弦乐队也要排练,我想你会满意的。”
她那依然饱含泪水的眼神令我吃惊,那眼神太稳重,也太严肃了。可是我并没有多加注意了,泰札放下小提琴,我母亲早已知道他要什么,于是给他的杯子斟了葡萄酒。谈话热烈起来,我们谈论几个星期前上演的一出新的小歌剧。到晚上很晚他们兄妹告辞时,我看到布丽姬苔显出异样的畏缩,才又想起我和她之间所发生的那个小小的插曲。
在餐桌上,我看到他对葛特露德简直客气得过分。这使我很不愉快。我在慕尼黑时每天都看到他们,每次都是这样。两个人不管到哪里去,都会给人留下他们是最完美的一对的印象。但是,他们之间显得很冷淡。我认为是葛特露德内在所具有的坚强优秀品德,把这种冷淡转化为客气和庄重的。看来她对这个美男子所怀的热情还没有冷却,她还在期望已经消失的爱情能够复返。无论如何她也需要他有良好的风度。她太高尚,也太善良了,不愿意在朋友面前表现出失望,也不愿意让人认为她是个令人难解的女人,她不让人看出她的烦恼来。所以,我完全是把他们的夫妻生活当成是没有一丝阴影那样地来谈着、笑着的。
“是呀!”她叫道,“您的歌剧终于要上演了!您一定很高兴吧!”
她问起了所有的朋友,也问起了她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她谈得很起劲,忘记了开始时的羞涩,她看起来就跟从前一模一样。我的拘谨也消失了。我把她当成好朋友,跟她谈起夏天在海滨的情形,我的工作和泰札他们,最后连可怜的雪妮蓓尔小姐也谈论到了。
“是的,”我说,“不过最让我高兴的,还是能再度听见您唱歌。”
“您好吗?”她亲切地问,“您老成多了,不过看起来身体蛮好的。我等您好久了。”
她向我点了点头。“我也很高兴,我常常唱歌,不过通常只唱给自己听。您的歌我全都要唱。您的歌总是摆在我手边,从来没有沾过灰尘。请您留在这里用餐,我先生马上就回来。下午他会带您到指挥那里去的。”
“当然是真的,”我笑道,“我觉得这首小曲非常适合您,布丽姬苔小姐。”
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当然无法猜测,而且完全要由莫德决定。当然她并没有能瞒过我,不过,我知道她总是不能忍受我的同情眼光,或者理解和怜悯的表情的。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捉摸不定的性格被一个女人所制服。虽然我为他们两人难过,不过看到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并不觉得奇怪。他们都拥有过热情,也享受过热情。但是现在他们不是要学会把事情看开,在悲伤的记忆中去回想幸福的时光,就是要寻找能获得新的幸福和新的爱情的道路。如果他有了孩子,也许会重新结合在一起,即使那已经失去爱情的乐园不再复返,他们也会有新的善良愿望,要求为了共同生活而互相适应。我知道葛特露德具有达到这个目的的力量和胸襟。但我不愿去想莫德是否也具有这些特质。他们之间那美丽的恋情的巨大狂热和愉悦的消失使我伤感,而他们不论对他人也好,对自己也好,依然保持那美好的品德的态度却令我高兴。
“这是真的吗?”她低声问道。
莫德邀请我住在他家,我没有接受,他也没有勉强我。我每天都去他们那里。看到葛特露德喜欢我去拜访他们,总是津津有味地和我闲谈,尽情地欣赏音乐,我也觉得很高兴。我并不完全是被施舍的。
“让这行字永远留在这首小曲上面。”我殷勤地说着,对她鞠了个躬。她念着献词,脸上慢慢泛起红晕,向我伸出她那有力的手,眼眶里忽然噙满了泪水。
久别之后看到她的眼睛,我的心跳加速了。她变得更成熟了,完全是一副为人妻子的模样。但她对我的友情并没有淡去,她微笑着,真诚地对我伸出手来。
随后我们到音乐室去,我坐到钢琴边。她唱起了我那时候的歌曲。我的心情平静,努力显出快活的神情。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坚实,但是依然柔和轻快,把我的心带到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里去。我着迷似的俯在琴键上,轻轻地奏出古老的旋律,不时地闭目倾听,再也分辨不出往昔与现在了。难道她没有属于过我和我的生活吗?难道我们没有像兄妹般,像挚友般地那样亲近过吗?当然与莫德一起唱的时候,情况是不同的。
我被引到一个大房间里,看见两幅从伊姆德家里带来的古老绘画。另一面墙上则挂着在慕尼黑画的莫德的新肖像画。我正在看那幅画,葛特露德就进来了。
我们又愉快地坐着闲谈了一会儿,我们都觉得两人之间没有必要再解释什么,所以话说得不多。我没有想到要问她的家居生活,以及夫妇之间的感情如何。因为待会儿我就可以亲眼目睹了。不管怎么说,她并没有偏离自己的轨道,也没有违反自己的本性。即使不美满,她也会柔意顺从的。
抵达的那天早上,我就穿过宽广美丽的街道到雪芭宾区,莫德那宁静的家就在这里。我完全忘记了歌剧,心中只想着莫德和葛特露德现在不知怎么样了。马车在充满田园风味的一条小巷的一幢小小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房子周围的树木都带着秋色。黄色的槭树落叶扫拢在道路两旁积成了一堆。我心情沉重地走了进去。屋子里看起来舒适而堂皇,仆人帮我脱下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