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喝彩
上演前两天的情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心乱如麻,并且还发生了一两件令人不快的事件。一个歌手的嗓子哑了。另一个歌手则因为没有让他担任重要角色而大发脾气,最后一次排练时态度简直恶劣到极点。而指挥呢,我说得愈多他就愈冷淡。莫德不时帮我忙,对于这些纷争,他只是镇静地报以微笑。在这个情况下,比起仿佛着了火般,到处串来串去,不断吹毛求疵的善良的泰札来,他对我的帮助是更大的。闲暇的时候我们一起待在旅馆里,气氛沉闷,彼此话都不多,这时候布丽姬苔总是用敬畏,而又多少带着同情的眼光凝视着我。
“你做得太好了,”后来母亲说,“我得感谢你。你能把你歌剧中的一段演奏给我听听吗?”
那两天也过去了,上演的夜晚终于来临。在剧场慢慢坐满观众的时候,我站在舞台后面,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最后我到莫德那里去,他已经穿好衣裳,坐在角落的小房间里躲避噪音,悠闲地喝掉了半瓶香槟。
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母亲,只是看着那个老小姐,她立刻就知道我说这话的用意何在。她和我的道别虽然很简单,不过我可是诚心诚意的。
“这里非去掉长笛不可。”我微笑着说。
就在这愉快而适度的幸福中,长期包围我的生活的苦恼与不满不再露面了。但并不是完全消失,而是藏匿在我心灵的深处,有时候在夜里,它们诧异地看着我,主张自己是正确的。过去愈是远离、消失,我的爱情与苦恼就愈是明显,它们站在我身边,不断地在暗中催促我。
“长笛?去掉?为什么呢?简直是开玩笑!你清醒点,他们会把你的前奏曲弄糟的!”
现在我母亲也能了解我的音乐了,母亲并不是接受一切。大部分场合她都保持缄默,但她承认我所做的,并不是娱乐或游戏,而是严肃的工作。以前她认为我们音乐家的工作就跟那些玩杂耍的一般无二,现在她发现我的工作并不比已故的父亲所做过的差,就跟辛勤的庶民所做的一样,这使她觉得很吃惊。现在我们能更自然地谈起父亲了。渐渐地,我听到了父母、祖父母,还有我自己童年时代的许许多多故事,使我更爱自己的过去与家庭,也愈来愈感兴趣,觉得自己不再处身在家庭之外。母亲也听任我自由发展,即使我把自己关起来工作或者疯狂激动时,她也对我十分信任。母亲和父亲一直过得很幸福,但雪妮蓓尔所带给她的痛苦磨炼使她终生难忘。现在她又开始信赖别人,渐渐地不再提起自己年迈,或觉得寂寞什么的了。
我笑了笑,不得不竭力把他拦住。他专注到这个程度。但是,前奏曲中出现了中提琴和大提琴,这是他喜欢的地方,他就闭上眼睛,身体往后靠,痉挛地握住我的手。随后他害羞地对我轻声说道:“这一段几乎使我落泪,简直太美了。”
在一些必要的排练和试演之后,我又动身回家了,打算上演前几天再赶来。泰札没完没了地问我上演的细节。他提出了关于管弦乐的无数细微问题,这些都是我根本没有注意到的。他比我自己还要兴奋,不安地看待这场演出。我邀请他和妹妹一起出席演出,他高兴得跳了起来。相反地,母亲却不想参与我们那值得兴奋的冬季旅行。这倒使我松了一口气。我也渐渐地感到了紧张,每天晚上不喝红葡萄酒就睡不着。
可是我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他没有写信来。葛特露德也只是简单地回了信,叫我秋天到慕尼黑去,这样演奏季开始时,就能排练我的歌剧了。
冬天很快地来临了。我们那小小的房子的庭院,深深地埋在积雪里。一天早上,泰札兄妹坐着马车来接我。母亲从窗口向我们挥别,马车出发了,泰札裹在厚厚的领子里咏唱旅人之歌。在漫长的火车旅途上,他一直像度圣诞假期,出外旅行的少年那般快活。美丽的布丽姬苔则满心欢喜,静静地坐着。能够有他们同行,使我觉得很高兴。我非常沉不住气,像是要接受审判似的,去面对这两天即将发生的事情。
在这一时期,泰札兄妹对我的帮助甚大。我们几乎每天在一起,一起阅读、写音乐与散步,连参加庆宴与远足也在一起。只有在夏天我们分开了几星期,因为我不想麻烦这对精神饱满的旅行家。泰札兄妹又去第罗尔与伏尔阿贝尔格漫游,寄给我一小盒薄雪草。我把母亲带到北德亲戚家去,好几年来他们一直在邀请她。然后我自己去了北海,日夜倾听古老的海洋之歌,在强劲、新鲜的海风中探索自己的思想和旋律。在这里,我第一次写信给在慕尼黑的葛特露德——不是写给莫德夫人,而是写给我的朋友葛特露德,向她诉说自己的音乐和梦想。我想,她看到我的信应该会很高兴的。朋友的安慰和问候应该不会伤害她的。虽然我的本意并不是要怀疑我的朋友莫德,但我始终暗暗地为葛特露德担心。因为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个放纵自己的忧郁男人,喜欢随心所欲地过生活,绝对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永远受到内心的冲动支配,在深思熟虑的时候,又把自己的生活视为一出悲剧。如果正如那个善良的洛耶老师所说的那样,孤独和不为人所理解是一种病症的话,那么,莫德患的这种病症比谁都严重。
在火车站等候我们的莫德,也立刻觉察到了我的心情。“你怯场了!”他愉快地笑着说,“这是值得感谢的。毕竟你是个音乐家,而不是哲学家。”
进入我们那有美丽花园的住家时,母亲哭了。她说上了年纪才搬到异乡并不值得高兴。但是我,还有泰札一家都说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布丽姬苔一直在旁照顾我母亲,看起来真叫人高兴。在这个城里,她没有一个熟人,所以当哥哥去剧场时,她就一个人无聊地待在家里。现在她常常来我们家,不只帮我们整理家务,也帮助我们如何去适应共同生活的艰难道路,让我们的生活更亲密,也更祥和。她也能向母亲说明为什么我需要休息时,非一个人独处不可。她主动来帮我的忙。她也告诉我母亲没有对我说,而我也没有注意到的需求和希望。就这样,我们小小的家充满了和平。这个家和我以前所想象的那个家迥然不同,但却远比我想象的那个家要美丽,愉快得多了。
我还没有听过女高音演唱她的角色。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使我感到又奇怪又悲伤。她唱得好极了,我立刻去向她表示衷心的谢意。心中忍不住回想起葛特露德演唱这段歌词的午后,就像看到自己珍爱的宝贝落在别人掌中一般,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和不满。
在那期间我的歌剧寄到了慕尼黑。两个月后,就在我母亲到达之前,我收到了莫德的信,告诉我歌剧已经被采用。这一季已经没有时间练习,但明年初冬应该就能上演。于是我有了欢迎母亲的佳音。泰札听到了这个消息,立刻就办了一个快乐的庆祝舞会。
这两天我一直没有和葛特露德见面。我知道她是微笑着在关心我的兴奋和不安的,她不愿来打扰我。上次我和泰札兄妹去拜访她。她热情、体贴地接待了布丽姬苔,而布丽姬苔看到这位美丽、高贵的夫人,心中真是佩服极了。从那以后,这个少女就非常倾心地赞赏那位美丽的夫人。她的哥哥也总是附和她的意见。
我没有演奏给她听,但是我们之间的心结已经解开了。老母亲和我的关系豁然开朗起来,这是最好不过的一件事情。母亲已经相信我了。不久我就可以与母亲同住,就要脱离长期的流浪生涯,这使我觉得很高兴。我很满足地出发了,临行前要母亲好好关照那个老小姐。我回到R市,马上就去找可以出租的小巧漂亮的住宅。泰札帮了我很大的忙。他妹妹也都在一旁协助。他们也很高兴,期待我们两个小家庭能够快乐地共同生活。
我的生活过得很平静,内心深处的急流已经不再往上涌。我在写弥撒曲,脑子里想的是宗教音乐,当我不得不想歌剧的事情时,我觉得那已经变成陌生的世界了。我的音乐要走崭新的道路,要更单纯与冷静,要能抚慰人,而不是使人激动。只是还没有歌词。
他说得不错。我的兴奋一直到上演才平静下来,那几个夜晚我都不能阖眼。我们几个人之中只有莫德最镇定。泰札则显得焦躁不安,每次排练他都批评个没完没了。排练时他蹲在身边,侧耳倾听,碰到困难的地方,他就握拳高高地打着节拍,一边称赞一边摇头。
我也不时地去看她的父亲,他似乎已经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他向我索取我为她的婚礼所作的前奏曲,在有意无意之中向我表示好感。他好像明白我是如何地想知道她的状况,也明白我不好启齿,所以他告诉我她信里所写的种种事情。她的信里常常提到我,特别是我的歌剧。信里面还写着她很高兴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女高音。对于即将能听到这部她十分熟悉的作品的完整演出,她感到很兴奋。她也很高兴我母亲搬来与我同住。而关于莫德她究竟写了些什么,我就无从得知了。
“这里少了一支长笛!”在管弦乐第一次试演时,他就大声喊道,指挥愤怒地朝我们看着。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是爱情。我迷恋过美丽、轻佻的莉蒂,因而少年时代我就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爱情。后来我第一次看到葛特露德,觉得她就是我的问题的解答,感觉到她就是我那若有似无的期望的慰藉。于是痛苦又开始降临。友情和清澄的关系,随着热情坠入了黑暗之中,最后,我终于失去了她时,又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是爱情。虽然失去了她,可是爱情仍然存在,仍然经常缠绕着我。自从葛特露德停留在我心中之后,我就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怀着热情去追求任何女人,也不能去吻任何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