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恋
我也曾热心地想到我的处境,想过将来的事情,可是并无结果,有许多想法对于我还是无能为力,总是一会儿就疲乏得昏昏欲睡,恐惧与失望齐来,逼得我安静地去休养。不幸总是纠缠着我,连半夜里也想不出有什么能安慰自己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小时后醒来,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美梦,努力地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觉得仿佛我已把一切不愉快的事克服了,感觉到不可思议的舒服和愉快。当我躺在床上沉思时,我觉得身体痊愈与得救的潮流,在我周围缓缓地流动,嘴里不由得哼起调子来,几乎没有多大声音,却不断地哼,始终没有停止。音乐如同一颗明星般,又突然凝视着我,我对音乐已经荒废得太久了,我的心房里鼓动着音乐的拍子,我的全部生命之花又开放了,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周围一片寂静,远处仿佛有轻轻的合唱声向我传来。
我在这种亲近而新鲜的感觉里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感受到了好久没有过的快乐与轻松。母亲注意到了,问我高兴什么。我想了一下,对母亲说,我想起了久已遗忘的小提琴,我是为了小提琴而高兴的。
“可是你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不能再拉提琴的。”母亲有点担心地说。
“即使我根本不能拉提琴,也无所谓。”
“我们当然会跌倒的,”她笑着说,“不过这才是最令人感到快乐的。”
因为她这样刺激我,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莉蒂,”我小声地说,“我们滑下去,如果跌倒了,你可以用雪擦我的身体,要是我们顺利地滑了下去,我可是要索取奖励的。”
她只笑笑,就坐到雪橇上去了。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充满了喜悦。我尽量往前坐,要她抓紧我,于是我们滑了出去。我感觉到她把双手围抱在我胸前,我还想大声再说什么时,却说不出话来了。山坡陡峭得使我觉得有如从空中摔下来似的,我连忙两个脚跟着地,想要停下来,顶多翻个筋斗而已,因为我突然担心起莉蒂来了。可是已经太迟了,雪橇无法控制地滑下去,只觉得寒冽与刀割般的雪块打在脸上,跟着听见莉蒂恐惧的尖叫,然后就什么也没听见了。我好像被铁匠的铁锤狠狠地打在头上,觉得有个地方如同被切开般疼痛,我最后的感觉是寒冷。
我少年时代的快乐与愚蠢,就随着这次短促轻率的滑雪而告终。再加上许多别的事情,连我对莉蒂的爱也完全消逝了。
母亲不了解我,而我也无法说明。不过她觉得我的病况好多了,并且在这种无缘无故的高兴后面并没有隐藏着精神病这个敌人。过了几天之后,她又郑重地提起这件事来。
“你到底对你的音乐有什么打算?我们都认为你讨厌音乐,你父亲已经同你的老师谈过了,我们并不想干涉你,至少是现在——不过我们觉得,如果你已经失望,愿意放弃的话,那就放弃好了,不必因为爱面子而坚持下去,怎么样?”
我又回想起疏远音乐与感到幻灭的那个时期。我试着向母亲说明自己的心境,而她也好像能明白。不过我说,总之,我不愿半途而废,要先把音乐学校念完。我的事情暂时就这样决定了,她并不能看透我心灵深处都是音乐。到底拉小提琴是幸或不幸还不知道,不过我在这世上又听见美好的艺术作品的铿锵声。我知道,除了音乐之外,没有别的药物可以医治我。我的身体状况要是不能允许我拉小提琴,那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也许我非找别的职业不可,大概得做商人了;不过这一切都不太重要,不管我做商人,或是别的什么,我还是会感觉到音乐,在音乐中生活,在音乐中呼吸的。我大概又要作曲的。事实上,使我快乐的不是如我对母亲说的小提琴,而是我颤抖着双手所追求的创作音乐。有时候我又感觉到清澄空气的快速振动,又像以前最健康时期那样觉得思维敏捷。与这相比,我觉得残障的腿和其他的灾难根本算不了什么。
从那以后我成了胜利者。也从那以后,我常让自己的愿望奔向健康与青春快乐的国度,当我因自己的残疾而感到痛苦、愤怒和羞愧,想要发泄憎恨和诅咒什么时,音乐总是能减轻这种情绪,因为音乐里存在有能使我感到安慰,给予我光明的东西。
这场意外所引起的混乱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对别的人来说,这是非常痛苦的一段时间,他们听见莉蒂尖叫,在上面的暮色苍茫中大笑与讥嘲,终于他们知道发生了不幸的事情,这才好不容易爬了下来。他们从放纵喧哗转到冷静思考,确实费了好一段时间。莉蒂脸色发青,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幸好没有受伤,只是手套撕裂了,白嫩的手擦破了皮,流了一点血。他们以为我死了,把我抬走。我的骨头和雪橇应该是在苹果树或梨树上撞碎的,但后来去找却没有找到。
大家都以为我会死于脑震荡,但并没有那样严重。当然我的头部确实受到了撞击,我昏迷了好久,最后才在医院清醒过来。但伤势好了,脑子也没有问题,只是左脚有好几处伤势没有完全恢复。从此,我成为一个有残疾的人,只能跛行,不能再奔跑与跳舞了。这样,我的青春时代就猝然坠入了寂寞的境地。我也只能忍受屈辱,无可奈何地顺从命运的摆布。虽然如此,我还是常常想起那个傍晚的滑雪以及后果,认为那绝对不是命中注定的。
当然,我在想到这些时,很少想到折腿的事情,而是那次意外的另一些结果,这些结果是很可喜和令人愉快的。在黑暗中受到惊吓的光景,当然是不幸的,但能在疗养时躺上几个月,静思默想,倒是有益的。
那次长久躺在床上的初期,大概有一个星期的情况,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在那段时间里,陷入昏迷的时候较多,即使完全清醒了之后,我也处于极其迟钝的虚弱状态中。我母亲来了,每天都在医院里守在我的床边。当我望着她,同她说几句话时,她看起来总是高兴的,甚至可以说是欢畅的,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我已经不再有生命危险,母亲还是一直在担心我会精神异常。我们有时候在光亮而幽静的小病房里长谈,不过谈得并不融洽;我总是偏向父亲的。这时候由于母亲的关怀与我的感激,软化了我的心,才达成了和解。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抱着互谅的期待,早已习惯了这个状态。现在不需要什么温柔的言词也能接受对方。我们互相满足地凝望着,谁也不提起那件事。在我生病时,她能照顾我,于是她又是我的母亲了,我又再度怀着少年的感情注视她,暂时忘却其他的一切事情。当然,病好了之后,我们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我们也觉得尴尬,尽可能不提起我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
我渐渐地开始不重视眼前的境遇,我已不再发烧,病情稳定,医生也就不再守密,反正这次摔伤是成为我永久的纪念了。我看到自己的青春时代,几乎还没有享受到什么就被残酷地切断了。我大概还得躺上三个月,把时间都浪费在这次的意外事件上。